傅彪这样的演员,当然算生逢其时———倒退二十年,他要么扮演真正反动派,要么就是抱着落后思想不放的社员甲乙丙丁。但是他从贺岁片中走来,走成无可争议的一线演员。重看《没完没了》,首先图的是他坐在游船上打快板《奇袭白虎团》,这个配角真是配得神完气足。
后来被葛优吴倩莲联手整蛊,花自己血汗钱给豪华酒宴买单,他的绝望就表现在死
死搂着那瓶路易十三。弟兄们问他:“大伟,想吐吗?”“想,可是我舍不得吐。”然后他色迷迷地看着怀里的名酒,轻轻嘟囔了一句:“十三,路易的。”这一刻,再讨厌有钱人的观众,也会由衷地喜欢这个酒气熏天的胖子。
后来让我看重的,是他在《大腕》里面扮演的演艺巨星。收钱洒泪哭灵那一段,傅彪气势压人,分寸精到,让人想起《无间道》中曾志伟。《押解的故事》是一个没太大反响的国产好电影,傅彪扮的躲债奸商,真的是踩住尾巴头会动那般灵便。而《大明宫词》中他演口音滑稽的皇家夫婿,又能倾注出如海深情,使对手戏的女演员都被映射出光泽。这一路数的顶峰之作,应该是我看到的电视剧《青衣》吧,编剧导演制片人都是《激情燃烧的岁月》的原班人马,而傅彪的加盟尤令人振奋。
这回,他扮演的是一个被叫做“面瓜”的交警,娶谁不好,他偏偏娶了一个大家都觉得他配不上的剧团青衣筱燕秋。他想为她当牛作马,他也真的做到了,就像俄罗斯民歌里唱的“为了不让尘埃染上你的双脚,我要把莫斯科所有的大街打扫”。
记得有一次,我们在北京台的影视沙龙做嘉宾,听他当面谈起《青衣》,谈自己这个角色———“他不是理想中的男人,他是传说中的丈夫”。话说得真妥帖,足见他不是误打误撞地演好这个人物。是啊,我们常说爱屋及乌,可有几个人能够做到爱人及梦?妻子天天想唱《奔月》,面瓜也就只能天天守望在侧,不敢也不忍遮蔽她头上的星空,来保全他自己分外爱惜的家庭。
有一场戏,人到中年的筱燕秋回到阔别多年的剧团,遇见了当年的小生当年的恋人,回家便是借酒浇愁,然后冲进厨房里,抓起菜刀一通乱剁,有意无意,他剁的其实是案板上的一只面瓜。
这时候,“面瓜”忍不住冲进来夺过刀去,自己替妻子狠剁,剁着剁着就被筱燕秋听出了锣鼓点,她开始在狭小的厨房里舒袖曼舞,“面瓜”剁得汗流浃背却没有停。筱燕秋一个转身,看见丈夫的背影,忽然清醒得心生内疚,扑出去伏在他的背上,叫着“面瓜”“面瓜”泣不成声。
这一刻,如果是庸常导演和庸常演员,自然是丈夫回身抱住妻子,两人一通对哭,但是这里的傅彪他没有转身,他继续在剁———她心中的郁结暂消,可是他心中的郁结,还只是刚刚开始迸发啊!
这一刻,一个可以被人长久铭记的角色诞生了。
以上的文字,就是想表扬一位我喜欢的演员。我觉得对一个演员的回报,就是能记得他的表演细节,能理解他的处理,他的斟酌。
还有点花絮没有写上去,就是看完《青衣》里那场戏,确实有些激动无处排遣———要是身在梨园,我肯定会给傅老板脆脆的叫一声好———结果我只能从朋友那里,要来了傅彪的手机号,没头没脑发了一条短信过去,大意就是我这个观众多么喜欢他的那场戏。
过了一会儿,我收到一条短信:“为人民服务。”我很喜欢他这个回复,也能想象出他那时候的表情。
这样的一个演员,除了他的灵气,老到,诚挚,熨贴,还有什么值得我们珍惜呢?
我想,就是他从来没想过装神弄鬼———他知道演什么角色,应该全心沉浸,演什么角色,应该保持清醒的距离。
所以,演强权人物,他会占足气势,但不会在这种跋扈中找到快感;演草根苟活的小人物,他却能在那份卑微与厚道里,营造出无法践踏的尊严。
不要小看这两条,这个行业里有许多人,就是做不到的。
《梦开始的地方》,我喜欢看他在什刹海冰场的那点威风,更喜欢看他在莫斯科餐厅里被人彻底收拾———这路角色,他应该没留下什么遗憾了。
《居家男人》里他是更从容可喜,风采超过从前的《老爸向前冲》———我一直觉得《居家男人》是个《结婚十年》《空镜子》一流的好戏,只是有点来去寂寂,没博得多少应得的肯定。
有时候,我喜欢替自己喜爱的演员瞎操心,想想李雪健王志文该演个什么角色,想想焦晃李立群可以接个什么戏,到傅彪这里,我就想,他该有什么样的突破呢?
回想最初,傅彪还是《摇啊摇,摇到外婆桥》里的郑三爷,还是一个不够自信的配角,我想如果是今天接到这个角色,傅彪会跟李雪健一样,撑起那片不夜天。
今年因着抗战胜利六十周年的关系,荧屏上不知添了多少连天烽火,奋战儿男。这时候,我有点想念傅彪了。如果他来演个“沉默不是怯懦”的边区老百姓,或者是个“忍耐不是麻木”的国军下级军官,足可期待。因为他会有他的力气,他的血性,会有打了一半就不打的小算盘,会有吭吭哧哧之后的大决绝。
我也幻想过他与港星搭戏,会是什么样子。陈道明孙红雷都是从气势上压人的,而傅彪登场,会是什么分寸什么味道呢?陪冯小刚走过关中当过刀客了,要是让他进入《水浒》天地,他会是谁,可不可以挑一挑大梁?
本来还可以做很多快乐的假设,但是,这些假设在昨天早上被剥夺了。
斯人长逝,魂应不远。他自己憧憬过什么角色,什么突破,谁能告诉我呢?
谁能呢?
史航(北京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