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大牌档
今期主持林燕妮
林燕妮：十七岁负笈美国加州伯克莱大学，取得遗传学学士学位。其后于香港大学考取中国古典文学硕士，可谓文理皆精。足迹踏遍世界，视野广阔。迄今出版小说及散文集六
十余种。曾获得“香港第二届艺术家联盟”最佳作者奖。
今期嘉宾关锦鹏
关锦鹏：香港著名导演，1977年考入浸会学院攻读传理系，同时也考进了无线电视第五期艺员训练班。1979年进入无线电视台工作，先后任职电视台的场务及助理编剧，后随许鞍华等转向电影圈发展。1984年拍摄处女作《女人心》。其代表作有《胭脂扣》，《阮玲玉》、《有时跳舞》、《越快乐越堕落》、《蓝宇》等。
从《阮玲玉》聊起
先后因《胭脂扣》和《阮玲玉》拿过金马最佳导演奖及芝加哥影展最佳电影及导演奖的关锦鹏，在做完访问后才告诉我：“起初我还以为很难跟你交谈的。”
显然他很敏感，不然也拍不出那么多女性为主题的电影来。
我们先从《阮玲玉》聊起。我看了首映，片子长达两个半小时。看完后我跟徐克说：“这片子怎么剪？”电影院多半不喜欢放映太长的片子，剪掉二十分钟差不多了。
正式公映时的确剪短了，可是原来的首映版连关导演自己也没有。他说：“你知道啦，那时胶片剪了一地，再接都接不起来了。谁知悉尼的电影图书馆却收藏了我的香港首映版，那是数码修复版。”
作品是自己有腿走路的。每每创作人把它造了出来，它便会四处跑，跑到你猜不到的地方。书本如是、电影如是、名书如是，任何艺术作品都会自己浪荡天涯的。
为了拍《阮玲玉》，关锦鹏访问了认识阮玲玉的人，和到香港艺术中心看了她十部电影。“我每天看三四部。阮玲玉演的都是截然不同的角色。妓女、教师、女工、舞女、接线生等等。看了十几分钟之后，你会忘记了她是阮玲玉，她已经化身为那个人。那是默片时代，全靠肢体语言。”
一代影后，二十六岁的花样年华，于一九三五年留下“人言可畏”四个字便自杀身亡了。
关锦鹏说：“那时很多女学生支持她，她代表了女性的社会意识，观众把她当作了代言人。她的死代表了默片时代的终结，她的感情和事业的终结。”
“阮玲玉”为什么是张曼玉不是梅艳芳？
问他：“你本来是找梅艳芳演阮玲玉的，她拍了你那部她最心爱的《胭脂扣》，怎么不演阮玲玉？她只告诉我她看了阮玲玉遗体的侧脸照片，太像她了，吓得她把影集一把丢掉。”
“还有一个没法解决的问题。”关锦鹏说：“那是一九八九年，阿梅不愿意到内地拍戏，而那部戏必须在上海取景。她演阮玲玉的消息已见了报，她不演，我便得找别人演。”
“我起用张曼玉，所有人都说，‘你有没有搞错？张曼玉都不懂得演戏的。’其实她在拍《阮玲玉》之前刚巧拍了几部戏，演技进步了。她拍成龙(blog)的《警察故事》时，不知让什么东西重重地在头上打了一下，也许这一打便让她开窍了。”关导演幽默地说。
“她很乖，把所有戏都推掉，那三个月只拍我这部戏。她不会跳舞，那我便请老师教她跳探戈、桑巴。”
“用阿梅便不用教。张曼玉在拍到服毒前那夜独舞之时，阮玲玉应是正喝酒唱得半醉，豁了出去的。但张曼玉摸不着头脑，结果是我自己示范给她看。”
“你跳啊？”难以想象一个大男人跳女人舞。“是啊，我还得翘屁股给她看。”关锦鹏说起来不禁坐在椅子上扭了两下。
“张曼玉跳啊跳的，忽然领悟了。‘你要我暗‘姣’是不是？”
“一时间她能投入了。阮玲玉是个很要脸的人，她养男人的事不想让人知道。她心里有极大的愤怒。恰巧张曼玉写给前任男友的情信，让她前任男友的女友送到香港一家周刊，全公开了。我猜她把这种愤怒带进戏中了。”
《阮玲玉》一片让张曼玉脱胎换骨，再不是花瓶了，而是演技派女星。这片子给她带来香港、台湾及柏林影展的最佳女主角名衔。自此之后，张曼玉便拿影后奖拿到手软。
关锦鹏很感安慰的是，多半拍过他的戏的男女主角都能得到最佳演员奖，如梅艳芳、陈冲(blog)、张曼玉、刘烨。
自情信被公开之后，张曼玉便不愿意住在香港了，只有工作需要时才回来。她常说：“传媒请对香港艺人好点。”
“本来，《红玫瑰白玫瑰》是找她演的。张曼玉是个恋爱大过天的人。那时她跟宋学淇拍拖，她告诉我如果她要嫁便不拍了。那我便换了叶玉卿代她。怎知后来却结不成婚。”
第一个公开承认是同志的电影人
关锦鹏是第一个自动公开承认是同志的电影人。问他：“为什么那么大方？”
他答道：“那是时间刚刚好。英国电影协会请每个地方锁定一个导演去做讲座。他们叫我以我最私人的角度切入。”
“我回想，我是家中的老大，父亲是严父，他认为我有管教弟妹的责任，所以弟妹做错了事，他便打我。父亲早逝，我对他有种情意结。母亲则最疼我。我母亲那一代人，完全接受女扮男角，那是观众造就了她们。”
像任剑辉和白雪仙是一对，陈宝珠亦常反串男角。在电影中，女性反串男性比较多。
“我叫他们先访问我的母亲，然后我再讲自己。主题是‘男生女相’。当时我在威尼斯，有香港传媒在场的，我得面对自己的性取向。”
“记得做学生时，我老看张彻导演的戏。全男班的。他们的铁杆兄弟情义吸引了我，他们的魅力亦吸引我。到初二、初三时，我已经觉得男性比女性更吸引我。”
“我在培正中学念书，到了高一、高二时，有个女生很喜欢我，但她念书不棒，是逢二进一那类。她叫我教她数学。我极力推动自己喜欢她，但我对她怎么都没感觉。”
“反而，看张彻的电影，我最喜欢王羽的大侠作风。之后又喜欢姜大伟，因为他个子瘦小，你会想去保护他。”
“我想，既然我的讲题是‘男生女相’，便公开说出来了。我的男伴比我年长十六岁，不知道是否与父亲早逝有关。父亲去世时，母亲扑棺而哭，我反而是最冷静的一个。”
“记者们说：‘关导演，你真的很有勇气。你不如对他们说几句话，叫他们出来认了吧！’我觉得每个人的处境不同，我母亲接受不等于他们的家人和周遭的人也接受。我怕那会搞出事来。”
“一切顺其自然吧，不必呼吁也不必大肆宣扬。正如任何在恋爱中的男女，选谁做伴侣，或者不选谁做伴侣，都有选择的权利，同时那亦是很私人的事。”
关锦鹏同志的幸福生活
以遗传学的科学角度去看，男同志是天生的，基因里面有这个倾向。女同志却不同，通常剪短发穿男装的是天生的，另一半却不是男人婆，而是恋爱和婚姻屡屡失败，不再信任男人的女子。
同志并不属于心理变态，而是少数族群。因为基因关系，他们天生便喜欢同性。要是天生只喜欢异性的，你怎么逼他他也不可能喜欢同性。
我们对他人的感情应该包容。人家的存在并不影响你，那你有什么理由说他们的感情不可以存在，不可以选择他们的生活方式？
“我访问过张彻。”关锦鹏是个最喜欢访访寻寻的导演：“他的阳刚片有点像桃园三结义。吴宇森亦爱发扬男性之间的契合。我看《喋血双雄》，看到李修贤的大特写，我觉得他的心神困扰在周润发身上。他是警察，周润发是贼，你们只看见两个对敌的人惺惺相惜，但我更有感触。当周润发中了枪，李修贤替他把子弹拔出来，叫他咬着根树枝忍痛时，在我眼中是有象征性的。”
提起《蓝宇》，他因此片得到金马奖最佳导演奖，戛纳电影节致敬奖。“这个剧本是我在网上看到小说《北京故事》改编的。我跟编剧合作，我不执笔写，但会想出一些对白来。”
“我从隐蔽身份中走出来刚刚合时，我可以退一步，以平常心去看。那时我跟我的朋友一起已经十年了。不需要摇旗呐喊，什么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蓝宇》由刘烨和胡军担纲，两个都很高大。为什么刘烨得到最佳男主角奖呢？因为他的眼神忧郁，让人为他而心痛。他显得弱小点，多受同情点。胡军过去没有类似角色供他参考。”
“内地演员很专业，演赤裸的戏场不会避忌。内地、港台三地，香港表面上是最前卫的，骨子里却是保守的。连《南华早报》这英文报纸都不肯刊登林奕华(编者注：本报娱乐大手笔作者，香港著名舞台剧创作人)所写的一篇有关同志的文章。”
关锦鹏很自然地将他和男伴的生活娓娓道来：“我们住在一起，没想过一生一世。目前的感觉很好。最热烈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现在很久都不会做一次爱。我们就像一个家庭一样，我不在港时，他会跟我母亲喝茶通电话，亦会跟我的弟妹通电话。”
“一对男同志是没有分男女定性的。我们已经到了一个默契阶段。可以说我是女性倾向比较多一点点。交电费、杂费、佣人零用钱全由他管，这是处理工作上的分工。如果我做了由他管的事情，他会抗议，坚持要由他做。”
“我们两个之中都未必有一个凌驾于另外一个之上。有些事情我拿主意，例如我母亲生日。”
这样听来，他们的生活取得了相当理想的平衡。
从三十元到七百元，从路人甲到大导演
说起来，原来关锦鹏在TVB时我也在，不过我管宣传部，他则是在另一幢大厦读第五期艺员训练班。
“我在浸会大学念了一年多便跑去念艺员训练班，主要是学幕后工作，每当公司拍剧，就穿起戏服扮路人甲、衙差那些角色，每次都有三十元。”他说。
“哎，那么少？”我到今天才知道。
“所以我们特别喜欢拍你们宣传部的片子，酬劳多，被选中的个个都开心。”关锦鹏说。
那时我付他们一百元。正因我不知“公司价”，付多了，曾让会计部埋怨。
“念完训练班，我便变成职员了。月薪七百元，做副导演做场记。”
三十元，七百元，还要免费做路人甲，在那时已经大大低于市价了。不过，那几年训练出来的，可说是人才济济。导演有关锦鹏、许鞍华、徐克、杜琪峰、严浩、谭家明。留在TVB的，光是宣传部已出了两个高层监制：梁家澍和潘家德，和一个名经理人陈家瑛。
“还有王家卫。”关锦鹏说。
“我不记得见过他。”我想不起来。
“那时他还没戴墨镜，他是剧本组的。”原来如此。
当年关锦鹏做副导和场记，练下一身好功夫。他说：“我是属于菲林(胶卷)组的。那时的器材没现在的方便。做场记，我得记下所有需要连戏的东西。”
“哪杯水放在哪儿？得在杯的位置画一个圈。如果水里有三粒冰，我亦得记下，冰会融的，我得记住从远镜推到近镜都有三粒冰。”
“食物最麻烦，昨天拍了一天，今天怎么少了一个苹果，或者让人咬了一口？终于想出了个应付办法：把擦家具用的‘碧丽珠’喷剂喷到上面，那便吃不得了。”
“你没发觉电视剧中演员吃饭都只是用筷子夹一点点儿米饭，从来不会像我们在家里那般大口吃吗？他们不想吃啊。”
“更要命的是我得把拍片时的对白全部录音，还要把对白全写出来让演员配音。拍外景有时杂音噪音太多，没法不从头配音。”
“导演每拍一次，我又得记下用了多少尺胶卷。演员的动作、衣饰、布景是什么样儿，都要拍照记住。”
单听他说已经够累了。
“我们真的累得公司有什么地方可以睡便躺下去了。”
勤有功的，从前少收的人工就当是储蓄的本钱吧。
且看关锦鹏的得奖名单便知道了：
《蓝宇》，五项金马奖；
《愈快乐愈堕落》，柏林、金马、新加坡各一个奖；
《红玫瑰白玫瑰》，五项金马奖；
《阮玲玉》，不同地方共十一个奖；
《人在纽约》，五项金马奖；
《胭脂扣》，不同地方共十一个奖。
这张成绩表总算不错吧。
■特约采访：林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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