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想到在轻喜剧中讨生活的冯导,会在《夜宴》中与岩井俊二的“极端电影”观念走得如此之近。
《夜宴》的色彩是极端的:黑色基调的宫廷和盔甲,红得充满欲望与残酷的朝服,白得令人联想到死亡的戏服;《夜宴》的仪式是极端的:竹海伎馆的生死大战,拍得酷似幽灵与死神的舞蹈,桥头护卫军因未能刺杀太子而集体自杀的惨烈,重新演绎了死亡在春秋战
国时代所缔造的崇高;《夜宴》的压抑是极端的:浓得有点化不开的宫廷,处处充满了玄机暗算,难得一见的旷野雪地,也仿佛被阴霾暗雾所笼罩;《夜宴》的欲情是极端的:“生存还是毁灭”的忧郁钝蚀了太子的复仇之剑,权力与情欲的膨胀造就了皇后的孤独,痴情近乎愚的青女以死谱写了“心悦君兮君不知”的恋曲,而阴险歹毒的篡位皇帝,也在影片的最后一刻完成了“只为一场梦,摔破了山河”的惊天逆转。
西方文明中的“极端”,源于人类面对超我力量的宗教精神,也源于人类“原罪”意味的拷问和忏悔,而中国文明中的“极端”,却总与君臣妻妾脱不了干系。屈原的“天问”与“离骚”,司马迁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已是中国文明中“极端”的极致,但我们仍能从中依稀察觉到明君忠臣的期许。当崇尚“中庸典雅”、“温柔敦厚”的儒学成为主流后,屈原与司马迁似的中国式“极端”亦成了被遗忘的异数。
正是从这一层面看,冯导《夜宴》对欲望、权力、情感的“极端”铺陈以及对千年宫廷政治的“极端”演绎才具备了传承古风的意味。这里所谓的“古风”,已不是大唐盛世的华丽奢靡,也不是南宋晚明的颓废骄淫,而是曾经锻造了东亚文化性格的关于死亡的神话。“极端”的一个面向是酣畅淋漓、饱满丰富,但另一面却是不可理喻、脱离此在。看《夜宴》的观众,如果着眼在历史的“真伪”与人物的“发乎情、止于礼”,就必然会大呼上当,比之为莎剧和日本电影的拙劣模仿;但如果从冯导意图承继古风、在原初神话层面与西方文明展开对话的角度看,则会为其并不完美的尝试击节叫好。太子与青女形象的苍白扁平,影片前半部分的拖沓冗长,情爱与欲情的突兀发展,最终都被最后精心构筑的“夜宴”大戏部分拯救过来。正是从这场戏中,我们看到了冯导的悲剧天赋,看到了冯导敢于超越“民族电影”设定的规范、以普遍人性主题对话西方文明的气魄。
现实生活中的“极端”往往成为悲剧的诱因,但电影却为各种“极端”预留了空间。电影开始的地方,也正是现实终结之处。孙绍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