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娱乐周刊:假如萧红是个时装设计师

2014年10月16日17:33   南都娱乐周刊 微博 收藏本文     
汤唯 汤唯

  看了电影,大家七嘴八舌,大多数都觉得萧红这一辈子混得真惨,替古人发忧,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了吧。萧红惨不惨,听起来好像很同情,实际上不妨看作某种程度的非议。她的精神世界如此饱满,结了那么多瓜、开了那么多花,不管萧红迷不迷,有这种直面残酷生活的勇气,还怀着悲悯心的人物,凡俗只有仰视的份儿。问题是,她热衷于过日子,会做衣服,手工甚好;爱穿男式军靴混搭……这么一来,我们就有了下口议论的机会了。一位网友以悲悯心回报悲悯心,观影后发言怅叹道:“哎哟,这东北娘们儿太惨了,连件貂也没混上。”再没有对萧红时尚风格的评论,比这更能精准地穿越时空的了。

  文_ yogi

  假如萧红是个时装设计师

  “她穿的衣衫上是黑白红三色的方块花纹,式样不中不日,用一条深色头巾遮住半边脸,最奇特的是她穿的鞋子,棕褐色,鞋口是松紧的骆驼形,无扣带,像是男人的鞋。”(杨早:假如我编《黄金时代》),杨早试图换一个角度来讲萧红的故事,在许鞍华的《黄金时代》的启发下,以这为开头。这个描述,让我们想起了萧军在夜的冰冷街头,蹲下身为萧红系鞋带。考究派还可能想到2012年霍建起导演的《萧红传》中,也有同样的镜头,所以,没有读遍与萧红相关的资料,大概也能确定,这个细节,一定是零星出现在什么记录里,而今同时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注意到了。浪漫派进而接着往下联想,就会发现,这女人—她正乘坐日本的船回国,且是她无经济压迫的“黄金时代”,却还穿着一双那样不相衬、不合时宜的鞋子,这女人定是在心里深深地为那个曾帮她系过鞋带的男人而忧伤着、念记着,而且过去的寒冷和饥饿回忆,并不因为她吃饱穿暧就永别了。

  是的,我们要大大地讲萧红的故事,甚至她的八卦,体会她为什么这样,而不是那样。把那半个多世纪前遗留下来的问题,再思考一遍,这时发现,萧红和她的时代所面对的境遇,未必就已经翻了篇。甚至说到穿着时尚风格,萧红也还是可以做我们混搭、大号外套和“男朋友”衬衫的典范,那双“骆驼形的男人鞋”不会找不到,翻译过来,它就是一双军式的马丁靴,作为潮人的基本款,你值得拥有。记住,它有一对中国寿星一样的大脑门,最妙是旧的,穿的时候敞开鞋口则好。

  没什么,即使她没有这个意思,不给后人留情欲八卦、不写作、不四处流浪躲避时代对个人自由的轰炸的话,她还是大有潜质能成为一个好裁缝。高永益是证人,他证明萧红“用一会儿工夫,把他一条被老鼠咬得多处破洞的长裤,改成了一条很像样的短裤。”还说,“萧红很自得于自己设计剪裁衣服。”还有一个见证人,是梅志。生完孩子一个没剩下,跟萧军分手,去香港之前,萧红去看胡风梅志夫妇。她一时门,梅志就发现她刻意打扮过了,狠狠夸了她的新衣服,萧红很是得意:“用一些碎料,自己做的。”梅志“啧啧”作叹,又一次以女性的眼光和审度,向我们肯定了萧红真的很有时尚设计师的天分。而且说到独特性,她不像丁玲的制服风有延安给她做背书;不像张爱玲黏腻的破落名媛风,引经据典地,在旧时代就开始怀起旧了。萧红的风格更加适合用来拯救和启发黔驴技穷、创意枯竭的高级时装设计圈。她那么先锋,而且她随性到捉摸不着,像“都有无限的本领……想开谎花就开谎花,想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要是她愿意,长上天去也没人管。萧红因为在她的时代和现在,都不能归类,所以用来做偶像最适合,大家只有跟风的份,也不指望弄明白,可惜萧红没入这个行当。

  所以说,萧红31年短暂的一生,是蛮有可以维持生计的手艺的,再活两三个31岁,到现在,可以做时装设计师。不然,在她活着时,做个裁缝也绰绰有余了。可她读了书,见了众生、天地和自己,坚决地写作。我们既得了一个了不起的作家萧红,顶好就不要奢望一个时尚设计师萧红了。

  话说回来,很多人拿着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里的一句话“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来说道,倒觉得萧红之所以穷而且饿,至少一部分得怪自己。为什么不给自己找份工作呢?为什么要依赖男人呢?萧红·娜拉按照当下我们普遍流行的实用主义,该当努力加盟时尚品牌公司(最好是上市的,最好是五百强),上节目,铆着劲地红,她那些惊世骇俗的情事正好更可以用得上呢。然后穿得尽合人意……与公众斗智斗勇地时尚偶像着、意见领袖着。

  惜乎萧红已经断然回绝了做时装设计师或裁缝的邀请(谢天谢地)。要说缝工,萧红比可可·香奈儿定不知好多少,加布里埃姐姐比她大个28岁整,法国的1793年(砍皇帝路易十六的头)和中国的1911年(辛亥革命,永远罢了皇帝)之间虽然差着118年,但没关系,反正都是开始了。可可姐当年也闹很多八卦,也穷且饿,还没长大,她爹直接就把她抛弃了,她长大后从修道院里逃跑,跟萧红从家里逃跑的光景也是一般模样,结果都要面对生计的问题。面对生计的问题,现成的活可以去做交际花或者找个靠谱男人嫁掉,可她们都不干,非要过独立的生活,非要自由,拧巴得很。可可·香奈儿就应我们现在的观众要求,去做了时装设计师,瞧人家后来生意多么棒……后来,还是孤独终老。那想要有那么点与众不同的女人们,不被前一百年来的社会赞赏也罢了,若还不能被理解和迫使我们自省,也真是不怎么公平。

  鲁迅不止是萧红的文学导师,好似还顺便做了萧红的着装导师,在《黄金时代》最成功的人物塑造对白里面,有一个细节是在萧红拜访梅志,而梅志夸她自己设计缝制的衣服好看时,镜头调出一个回忆画面,萧红问鲁迅她今天穿的,好不好?鲁迅说:衣服是好的,但是搭配得不好。衣服跟裙子的颜色不协调……那就不由人要想,萧红受了这个启发,后来做的衣服就很好看很令人服气了。

  香奈儿的选择,萧红的选择

  任什么角度,都有可以启发。当我们念念叨叨地把香奈儿新款列入购物预算的时候,实际上“香奈儿”品牌是否还具备这种启发能力已经很难说了,因为她既和萧红都一样作了古,剩下的该是某种精神在驱使我们对之着迷,某种情怀促使我们为自己开辟一条与众不同的生命轨迹。如是这样,阅读萧红或者身着香奈儿,才具有了意义。

  把可可·香奈儿跟萧红放在一起比较,好像风牛马不相及。可是既然前面我们已经发现了萧红人生规划中出现了的一个做裁缝或时装设计师的可能性,我们断是不能漠视不见的。尽管实际上两个人所做的行当并不相同,可是在审美上的情趣与生命经历给我们留下来的东西,隔着时空相互辉映着发光。

  假若萧红去了延安,或者更早的假设,是萧红直接嫁给了汪恩甲,完全不起那些个私奔的妄想,更不要去付诸行动,后来也便没有机会碰见萧军,没有机会碰见萧军,她会不会写出《呼兰河传》、《生死场》这样的作品,好像很难想象。所以,离家或被抛弃,迎面而来的贫穷饥饿就很明确地给我们梳理了萧红那独特的穿衣风格,时尚所需要的东西很简单也很不容易实现,那就是逆流而上,认清自己的价值所在。现在我们可以很风花雪月地讨论混搭,因为能做混搭实践的人,几乎不曾体会过贫穷与饥饿,而这种生存状态,却是混搭穿着创意最原始的参照根源。想想安徒生的《卖火柴的小姑娘》趿着母亲的大木鞋穿街过巷的凄凉之状,后来如何被约翰·加里安奴搬上T台。又再想想马克·雅各布早年的设计,是如何参照街头失业工人,围着旧油桶点垃圾取暖而构思发明他的Garbage Style系列。

  香奈儿首先以时尚设计师出场的作品,不是在混搭地穿,而是在混搭中作,灵感之源可说是突然大家都穷了。她使用的面料是当时人家有钱人拿来做衬里的弹性混合面料,甚至讲究一些的人都不大愿意把它缝在自己的衣服里面。可惜,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有钱的未必有钱了,“秧倒了,架子还在”可以解读为布尔乔亚的虚伪,也可以解读为乱世中的自尊。她用这种低贱的面料设计出了高级礼服,被她的前辈兼同行沃斯耻笑为“高级穷相”。这是为旧世界做衣服的沃斯评断香奈儿“不合适宜”,恰正如丁玲说萧红“不用的人终于在现实面前败下阵去”,直到可可·香奈儿在自己人生打拼的路上,跌撞直前,直到完成了可可·香奈儿这个人本身、这个设计师本身乃至这个品牌本身的意义。

  现在再从香奈儿上面,是断断找不到穷困的意思了,这是她努力摆脱了的,成功摆脱了的。从我们的实在消费世界去看,这个标签甚至是富有阶层消费品,是名媛的配件。但是萧红的生命重心不是摆脱贫穷,从她的精神世界视角看出去,我们宁可相信她若用全部生命的意义摆脱贫穷与贫穷本身一样可悲可恨。尽管可以找出香奈儿和萧红的种种相似,却还是狠狠发现她们所做出的选择太不一样。在香奈儿轨迹,正是回应着鲁迅对出走娜拉们的担忧:“梦想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在萧红轨迹,则选择了梦想,哪怕是同归于尽,且在我们这穿越时代的目光看去,她真的是同归于尽了。

  我们卑微的生命,亦值得拥有梦想

  考虑香奈儿的选择抑或萧红的选择,即使是在我们的时代,尤其是在我们的时代,萧红的选择仍然不合适宜。就像难以想象如何一个“东北娘们,混得好还没穿上貂?”。在外国奢侈品扩张版图上,东北是十分重要的位置,不怎么令人愉快的比喻是,就如东北之于日本入侵中国时一样。在北京王府井的生意再好,也不能鼓励各大牌业务在中国继续发展下去,而在东北,像沈阳、哈尔滨等城市,避开中国政策的锋头,寻找灰色的切入点,终致站稳在中国市场的脚跟。另一方面,“东北娘们”既注重穿着,且注重穿着体现出来的价格,也迷信貂皮加身展示出来的是一种高踞人生巅峰的价值——金钱代表的富足,甚至取代了幸福的涵义。这当然不是“东北娘们”特有的,而是放之当下中国社会普遍存在的一种穿着风尚。在集体品位进化的过程中,香奈儿的标签实实在在地就成了貂皮的翻译,只不过是整个表现方式更加含蓄,也是从直白的炫耀期进入低调奢华的炫耀期。全在于中国奢侈品消费户如何逐步领会了品牌的威力。

  萧红所追求的内在激情与精神满足、自我价值怎么向人证明?又怎么向人显示她所舍弃的东西是理所当然的,她“不得的乃是她所不欲”的本应该是一种“成功”的逻辑,但不能。连她为人所知不该为外人道的情事,听起来都是一个女人的一个失败人生。梦想之于貂皮大衣之于金钱,显然不具备任何话语能力。即使时隔多年,若没有人读萧红的作品,对她的绯闻也不再关心,她“半世白眼”遭得真够冤枉,她写下的那些可以美化我们灵魂的文字,却不能像香奈儿美化我们的生存姿态那样发挥作用。多么可惜!并非是该当在香奈儿与萧红之间做一个选择,只是至少,在一面倒的、渐趋统一的价值流里,我们卑微的生命,值得拥有梦想的机会,值得拥有与众不同的人生。若明白了一双旧男式皮鞋混搭不中不洋的裙子这种混搭的风格来源,又明白香奈儿大逆不道的设计手段,我们便能领会到悲悯。若悲悯,去读萧红,然后再把你的香奈儿外套穿上。

(责编: 云会)

文章关键词: 萧红设计师时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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