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真是一群失了魂的家伙。兽医说。
英国鬼说,他们死于狭隘和傲慢;中国鬼说,他们死于听天由命和漫不经心。所有的鬼,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笨死的。龙文章说,死都不怕,为了个安逸。
在浑浑噩噩的等待中,龙文章带回来一个小书虫,是因为它和龙文章对于安逸这个问题达成共识。但书虫想得更远,因为“人一辈子都是要往前走的”。书虫本来要去沦陷区追随游击队,但是又怕困难。在被炮灰们嘲笑殴打后,下定决心:“现在我明白啦,难的地方也是中国的地方,得有中国人在。”
龙文章其实是佩服书虫的,他不一定完全认可书虫的道理,但他没法说服书虫。龙文章带着孟烦了来到禅达,在一个个小巷中穿行,烦了以为龙文章要找相好的,其实龙文章找的是那个青年学生。他们找到他的时候,书虫的脸上还有血迹。书虫就像一个殉道者,他心里背诵《少年中国》,目光清澈,心底澄明。他对刚打了他一拳的龙文章说,我以为我们都是年轻人,可以交换一些彼此喜欢的东西,可你们有什么喜欢的呢,除了钱和女人。
弱小而又强大。每个人都可以把小书虫打得头破血流,但谁也无法让他的信念屈服。书虫很大度地走了,最初的几步有点蹒跚,很快地,他稳住自己的脚步,坚定地向前走去。书虫死的时候,他的游击队同伴说,他连鞋带都不会系呢。
龙文章被书虫刺激了。除了用猪肉炖粉条挖墙脚,用丝袜香皂换军需外,他的心里是否也应该有个少年中国?在“事情的本来样子”中,每个人是不是该有个强大的信念?尊重生命,但生死之外,还有什么?
当龙文章遇到孟烦了的父亲时,他答应了那个不近人情、不知轻重的要求——帮他把所有的书背回禅达。这些书是要用人命换的。老头子走遍大半个中国,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安放下一张平静的书桌。这同样是个高于生死的追求。
龙文章的痛苦要甚于虞啸卿。虞啸卿想的是胜利,龙文章想的是救赎。这种救赎不仅是保存炮灰们的命,他要的是一个个有信念的人,而不是行尸走肉。这也包括他自己。
他一次次去西岸侦察,以图阻止虞啸卿的疯狂计划。他想出了打开竹内连山堡垒的计策,但收获的不是快乐,而是如堕无间般的痛苦。那真是一个断子绝孙的办法。
聪明如孟烦了也恍然大悟,他怕那个“办法”再度把炮灰们推进火坑。龙文章一脸疲倦地说,我还欠南天门上一千座坟。孟烦了太了解龙文章,为了阻止龙文章说出胜利之法,他切中龙文章的软肋。他说,我看见了死人。
孟烦了的话也在提醒他,他的身边还有很多活着的炮灰,难道他就该让这些炮灰,成为南天门的新坟?骄傲的虞啸卿跪下了,他也没有松口。
龙文章走过了大半个中国,看了太多的死人,他还苟活。尤其南天门一役,回家之路,就是用死人堆出来的。每天闭上眼,睁开眼,他首先看见的,一定是那一张张死去却又无比鲜活的脸。他也许曾经想过,为什么没有和他们一起死,为什么他还活着,而他活着的最大动力,就是要为南天门的一千座坟讨回债,让灵魂回家。
兽医的死让炮灰们完成了心灵的救赎。兽医是他们共同的父亲,这个最善良的人被战争撕成碎片。事实上,他的心已经死了。虞啸卿追问龙文章为什么愿意说出来,他说他再也扛不住了。龙文章逼孟烦了找回他的魂才肯带他过江。
事情应该像它本来的样子。战争不能不说为天经地义,内战不能不能说为无奈,屠杀不能被说为必然之举。人不能不回家,人不能苟活,人不能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