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几个月以前,周云山就曾对我说他有话要说,但这次在丽江他却似乎不在状态,他的微笑和迷离的眼神总是让我怀疑他是否在认真倾听我的问题。很明显他还没有从前一天晚上演出时的状态中脱身而出——台下观众们对崔健的过分期待使他发出了对“明星时代”的感叹……
我们先谈论了关于“丽江雪山音乐节”的一些看法,他认为这次音乐节“很牛逼”
,可他自己却是“带着遗憾下台的”,因为他觉得某些东西影响了他的演出状态。于是我们就用“明星时代”做引子开始了我们的这次对话。
李(李宏杰):说说“明星”吧,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是“明星”?“明星时代”的特征又是什么呢?
周(周云山):这其实并不是“明星”的错……人们没什么信仰,内心困惑,他们在找自己的崇拜物……但还是有人的确是来听音乐的。
李:你觉得这次来的乐队怎么样?
周:挺好的,但也不是全国最好的,还有一些优秀的没有来。
李:你和你们乐队是什么时候去了北京?
周:我是1997年去的,乐队是1999年成立的。
李:1997年到1999年这两年你在干什么?
周:在酝酿。
李:没有做其他的事吗?你一去北京就到树村了?
周:到北京两个月后去了树村。
李:然后呢,你刚开始去没有决定搞音乐吗?
周:其实刚开始的时候是有两个哥们在那边上学,他们住在上地那里。我当时想搞个人(音乐)……
李:哪种个人,创作歌手?
周:对,创作歌手,就是自己写歌,然后找乐手来伴奏那种。
李:那后来为什么组乐队了呢?
周:主要觉得演出什么的不方便。
李:那你的乐队是怎么组起来的,一开始就是那些成员吗?
周:我们的成员换来换去的,最早是那几个。
李:换了几拨儿?
周:最早时成昆是鼓手,曹操是贝斯手,曹操是我好多年的朋友。然后是王传江(贝斯手),他走了后来又回来了。
李:那你们乐队换人还不是太频繁……
周:我们乐队还可以,没有那种因为一些生活上的小事就怀恨在心的人。
李:那些乐队间分分合合的原因是什么呢?
周:大多就是一些小事,那种为人的事,比如说这个“冲”到那个,那个伤到这个,然后就怀恨在心。
李:你觉得这些对做乐队的人重要吗?这些事情是由于做乐队的人本身的问题,还是环境的问题而导致产生?
周:都有。有些乐队是因为时间久了,扛不住了,也不是这个或者那个伤害了他,是他自己扛不住了,生活上出现了问题,所以只好走了;也有那种互相之间出现了恨。
李:我觉得产生恨挺不可思议的,大家分开就可以了,干吗还要恨?
周:所以我觉得我们现在无论是能在一起待多久,都是挺美好的事情。
李:你觉得怎样才能避免产生这种恨呢?
周:每个人都多为对方着想,大家都宽容一点,就容易选择了。
李:你自己从来没有过经济上的压力吗,没有撑不下去的时候吗?
周:其实我在搞乐队之前和之后的经济状况一直是这样的……
李:那来源呢,是家里吗?
周:有时候家里给点,但我父母从来没有给过我,有时候我哥给我点,有时候我姐给我点,有时候就“蹭”点,有时候我自己也挣点,够生活了。
李:你当初想做音乐的动机是什么呢?
周:热爱音乐,没有其他的。
李:有没有想过做音乐的结果?
周:不管将来是什么结果,我都觉得挺好的。
李:那你有没有可能因为经济或者年龄等其他原因放弃摇滚乐呢?
周:如果我会放弃,那也肯定不是经济上的原因。即使我将来离开,我也要对另外几个人负责。
李:那音乐是你的事业、责任,还是爱好?
周:我把它当作职业来做,当作我活着的证据。
李:你上次和我提到中国的摇滚乐太缺建设……
周:哦,对,环境和责任。我经常在想这个问题,好多人都在想着自己,出专辑或者怎么着,但我们大家其实是在同一条大船上,我们应该建设它,不要相互漫骂,不要没有必要地伤害别人。
李:前一阵胡松(“夜叉”主唱)曾在演出时批评中国摇滚圈,也许他也体会到了你刚才说的这些问题。
周:我还没有和他交流过这个事……我和胡松是好多年的朋友了,我觉得他还是个挺感性的人。有些人看不惯他,觉得他有点明星那种,但我觉得不是,其实他是个挺棒的人。
李:其实他有机会成为明星的,据我所知,有好多娱乐杂志和网站想要采访他,但都被他拒绝了,所以我觉得他是个挺本色的人。
周:他挺好的,他们做的音乐也比以前好了。
李:你觉得在现在的大环境下,如果不出问题,一支乐队可以维持几年?像你身边这些(乐队),在经济上没有充足的保证……
周:我不能保证别人,我只能保证自己。在这种不挣钱的情况下维持下去,有的人靠的是使命感,靠的是希望。
李:那种希望是什么呢?
周:希望有一天能靠音乐养活自己。
李:只是希望能养活自己?
周:有些简单的乐手他的确只是这样想。
李:那他们对中国摇滚乐的前景持什么态度呢?他们是否清楚地认识到了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
周:也许我们都是铺路石。但实际上生命不是这样的,我们又踩了谁的路,谁给我们铺了路,但你还得去搞(音乐)。不能这样想,觉得自己吃了什么亏……
李:你觉得应该有责任感,使命感。
周:也就是说,你现在所处的这个环境,看看未来,你必须找准一个方向,能尽多少力就尽多少力,完成自己应该做的那些事。
李:那你作为做音乐的人,“建设”这个字眼是否有些遥远呢?除了你自己,其他的人又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呢?
周:可以呀,有些人能说通,至少你能让他感觉到这一点。
李:你认为具体应该如何建设呢?你们做音乐的人又应该如何做呢?
周: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让身边的人能够收到这种信息,喜欢你的音乐的人,或者你的好朋友,告诉大家不要破坏我们共同的船。我自己则要做好自己的音乐,我从来不会对谁去说教。我的力量也很微弱,但能做多少做多少,当别人做的时候,我会站出来支持。比如说“真唱运动”,我会支持,让那些有才华的人上台来,让那些烂歌星,愚弄别人的人下台去。
李:谈谈你们的音乐吧!
周:我们的音乐是比较迷幻,比较“飞”的那种。
李:在中国有可能大面积地推广你们这种“飞”的音乐吗?
周:我也不指望能大面积地推广,喜欢我们这种音乐的人就那些人。
李:迷幻音乐的方向是从组队初期就定了吗?
周:最早我听很多种风格的东西,金属、朋克,这些都听,但同时我一直也听迷幻音乐,后来慢慢地发现我最喜欢的还是这个方向的音乐。这种感觉很适合我,和我比较接近,我也是这类人,所以我要去搞(这种音乐),你要是让我去搞朋克我会很尴尬,我做不好,但我还是很喜欢朋克音乐的。
李:你认为你们乐队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吗?
周:我觉得我们乐队的风格还是挺明显的,已经有了自己的这一套,但下一步还会有另一套,我们不会被套死在一种模式里。我们希望每一首歌都有突破,不会说这首歌成功就一直做这种歌。迷幻是大方向,就是一个氛围。
李:你希望你的听众也感受到你们音乐中的迷幻吗?
周:我倒不期望这点,我想无论他的想像力可以达到何种程度,只要他能感受就行了,感动也可以,受到震惊也可以。曾经有个妇产科的朋友问我“胎盘里的遗像”是什么意思,因为他听到这个歌名时都“惊”了,但他“惊”了就行了,我不会告诉他是什么意思的。
李:你歌词中的一些意象很出乎意料,有些诗歌的特征,你写诗还是看诗?
周:我有时会读一读诗,但并不是系统化的那种读。我们的歌通常很少是先有歌词,一般都是先把音乐排出来,我的唱也编好了,然后我开始想象音乐的氛围,去抓一个点,开始歌词的创作。有时它不像写诗那么顺,我是根据自己的想象来写的。针对现实,我要传达我对生命的体验,我平时也有这种准备,但实际上靠近现实的又不多,更多的是对生命的体验和对生活的感受。把自己当作一个人,丢出去,然后再看回来。
李:国内有和你们风格相近的乐队吗?
周:我认为没有,可以说有几个迷幻乐队,但是不一样。比如“木马”、“声音碎片”,在我的感觉里他们也有迷幻的成分,甚至“舌头”,我觉得他们也有迷幻的东西在音乐里面。
李:其他的音乐类型呢,你喜欢Hip-Hop吗?
周:喜欢,虽然我现在没有玩Hip-Hop,但我平时挺喜欢那种有节奏的音乐的。
李:国外的乐队喜欢哪些?
周:太多了,但也有一些最爱的,最早是Pink Floyd、Radiohead、Bob Marley,后来是Trip-Hop,但我不知道我会喜欢多久Trip-Hop。而Hip-Hop是根源音乐,所以它是不会过时的。
李:Trip-Hop似乎更容易被大多数人接受,如果有一个会唱动听旋律的女主唱,人们会很快地喜欢上他们……
周:人是不会拒绝美的,动听旋律是可以抓住许多人的。即使你再玩噪音,再玩实验,平时在你想睡觉,想安静地呆着,想和女友呆着一起喝茶的时候,你都不可能要“噪”,你都不会拒绝美。
李:对于你们的音乐,你觉得听众的接受程度和他们的年龄有关系吗?
周:我觉得那些30、40多岁的人更应该听我们的音乐,因为我们的音乐并不是那种小孩听个热闹的那种。昨天我演完在后台就有好多人都跑来告诉我喜欢我们的音乐。
李:其实和观众的交流有时是正面的,但有时又是反面的,比如昨天你演出时台下那些高喊崔健的人们。
周:我是很宽容地看待这些事的,但我知道问题在哪里。
李:那你觉得崔健的音乐怎么样?
周:我觉得老崔的音乐挺牛比的,但我并不是站在朋友的立场上来说这句话的。老崔他现在是个孩子,他现在还把自己当作一个孩子的状态来创作,他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老人,我觉得这一点非常可贵,你看他穿得多时髦呀!(笑)
李:老崔现在的状态要比前两年好得多,因为他开始和你们这些新的音乐人更多地交流了,他好象打通了自己。
周:对,他不是在《混子》里唱“不要和这个环境太较劲”吗?有时艺术家是跟着自己的作品走的,我时常感觉我们就是“胎盘里的遗像”,这就像走火入魔一样。
李:你怎么看树村呢?它现在似乎成了一种文化现象,一个代表中国摇滚乐某段历史的特殊词汇。我个人认为它是中国摇滚乐历史上一个很重要的点。
周:因为我住在里面,所以对这一切的发生都亲眼目睹,肯定是有感情在里头的。我在那里已经三、四年了,刚开始的时候住在那里的乐队都还没开始排练,有的乐队就是在那里组起来的。
李:不排练他们在那里主要做什么呢?
周:就是住在那里,离迷迪近嘛,可以去“蹭”课。刚到北京时我也没钱,我就想住在那里,就是为了可以“蹭”课,方便找乐手什么的。不知不觉的人就多了,他们都像我一样,慢慢地都来了。突然有一天,很多记者来了,扛着摄像机,很大的那种。
李:拍电影吗?
周: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但我们没有更多的想法,我们还是继续做音乐而已。后来可能有些人想利用树村做些别的事情。
李:你觉得住在树村的乐手们都对树村有个比较清楚的认识吗?
周:有,我们经常在一起说这个事,有不少人都挺有想法的,也有还在观望的。
李:有些小孩说去过了树村后失望而归,你觉得是什么使他们失望?
周:那他们是在怀疑吧,我只能猜想啊,因为我也不知道他们具体的想法。
李:没有和这些小孩们聊过?
周:我有一个朋友,他来了,后来又走了……
李:为什么?
周:他走的时候说,“我觉得我没有希望了。”
李:他说“没有希望”指什么?
周:生活上的困难,他也看到了自己的处境,并不是说来到了这里就一定能出来。
李:小孩们去的时候是一种朝圣的心情,但现实让他们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周:其实那儿一点诱惑都没有,又脏又乱,现在更脏。
李:是你们这些住在树村里的人赋予了树村意义……
周:对,这一代青年还是有几个,或者说几十个是在想事情的。
李:最后,告诉我你们乐队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周:因为我们排的第一首歌的歌名就是“废墟”嘛!开始时没有名字,后来老二(吉他手)就说用这个作队名吧,挺棒的,我当时还想想个更好的,但另外两个人也说好,所以也就这么定下来了。我在不同的时候对这个名字有不同的想法,比如最近我在思考环境的事,我就觉得我们乐队是很绝望的,废墟它不仅仅是结束,结束的同时它也在开始。
(该采访时间为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