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锦华:我们今天只知道趋利避害贪生怕死是人性 就不知道舍生取义也是人性,对不对?

2015年04月14日10:50   金羊网-新快报 微博 收藏本文     

  ■“可能问题不在于一窝蜂去看《变四》,而在于没有人去看《钢的琴》,这才是问题。”戴锦华说。

  (上接A33版)

  我已经过了50岁,我准备迎接死亡

  问:你还没有回答刚才时间的问题。

  戴锦华:时间是多么难表达的一件事。因为时间已经成为太大的哲学。大概十年前,我记住了村上春树的一个表达,他说,你到五十岁的时候,该开始做一件事,这件事就是调整频道,准备迎接死亡。我现在过了五十岁,我很enjoy这句话。

  问:迎接?

  戴锦华:人类最可悲的一件事就是人类预知死亡,但是人类不能够接受死亡。能够学会了接受死亡的人,肯定有。

  对于死亡来说,宗教的最大帮忙是帮助生者。也可能在某种方式上,也包括走向死亡的人。但是因为没有人从死亡里回来,这是哈姆雷特最著名的对白,所以我们不知道人们怎么经历死亡。所以又创造了一些猜想,我觉得是奇思妙想。关于死亡,我们一点都没多知道,而人生这么短暂,所以我喜欢史铁生说的生命是减法,另外一句话大家都知道了,就是向死而生。

  由于生命短暂,在这么短暂的意义上,我们大概没有什么能力去认识世界,而时间对于我们来说,它这么绝对,它这么急促,它这么具有威胁性,这么具有劫掠性。所以我觉得,我们其实没有能力去认知它。

  有一个说法是,二十一世纪可能是人类战胜死亡的世纪。据哈佛大学的教授们说,二十年之内,我们可以上传、下载我们的大脑,我们就将赢得一种网络生存,在网络上的永生。另外一种说法是,基因技术、生物学革命和数码技术的结合,我们可能作为赛博格永生,现在已经有很多电影在表现这个了。当然电影的思考始终不可能像哲学思考那么深邃,但是它已经触摸到这一点了,当我们有可能超越死亡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死亡反伸定义了人。

  还有另外一种,就是我们想知道生命的秘密,我们想通过死亡来了解生命的秘密,然后我们才想知道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那是终极问题了。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如果我们真的能够破解生命之谜的话,也许我们就没有这么渴望永生了。对吧?我们是害怕死亡,因为我们不知道死亡之后的世界,我们害怕那个巨大的未知和黑暗。

  因为有好莱坞,所以你看不到任何国家的电影

  问:好莱坞对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

  戴锦华:因为有好莱坞,所以你看不到任何国家的电影。好莱坞是巨无霸。而且好莱坞和美国的类型电影是没有历史的美国独有的,所有有文化、有历史的国家,都很难复现这样一种东西。欧洲也希望能够用商业的类型电影去获得自己的市场、战胜好莱坞,后来他们早已经开始尝试,最后他们做不到。

  问:美剧呢,观看者的心理年龄?中国引进的美剧都觉得其中有大量智力因素。

  戴锦华:我也岔开说,有一次开一个电视剧的国际会议,美国的学者跟中国学者吵起来了,吵的理由是中国学者认为美剧太棒了,美国学者认为中国的电视剧才是艺术。最后我做调解人,我说别吵,因为美国学者看的是精挑细选的中国电视剧,中国学者看的是精挑细选的美国电视剧。所有人看的都不是电视剧的整个状况。他们看到的比如说《潜伏》等等,就是最出彩的那几部;而我们看到的,比如说大部分我们特别热衷的、赞美的剧可能是BBC或者HBO,但是你忘记了HBO的主题词叫做it's not TV,it's HBO。

  问:美国还有没有客厅文化?

  戴锦华:全世界都一样,客厅在消失,电视在消失。全是手机、移动通信平台。所以2010年,《纽约时报》的说法是,我们时代的文化关键词是iPad,它当然不是在给苹果唱赞歌,它就说移动终端在整体地改变社会生态,它不仅仅是媒介。

  问:所以可不可以认为,观众是有精英非精英之分。

  戴锦华:你如果愿意用精英这个词也可以。

  问:如果我们不用政治这个定语呢?只是说,存在文化的精英吗?

  戴锦华:我们如果说文化的精英,那不如就说高雅艺术和通俗艺术,我觉得比较准确。所谓的高雅艺术,就要求你有比较多的教育、比较多的修养和比较多的专门训练,当然也就意味着要受到更多的教育、读了更多的书等等。但是我觉得,一个成熟的社会,其实最重要的是分层,这个分层不是谁高谁低,这是不同区位。比如说,很多大科学家最喜欢看烂片,他说,看烂片才是清空大脑、获得休息的时候,这不意味着他低俗。因为他对电影的要求不一样。

  我觉得电影大师那个时代,伯格曼、戈达尔等等,他们的作品当中极端丰富的、各种层次的内涵,你确实可以在这里学到。所以我就经常说一句话,就是看50部精选的电影,改变你的人生。我有把握这样说。

  问:那种丰富是不是只能来自于那个时代?

  戴锦华:对,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这里又有一个大题目,就是个人和时代、天才和时代的关系。我自己认为,时势造英雄,英雄随时都在,天才随时都在,他们要能获得表现。像我们今天这个时代,如果费里尼或者伯格曼这样的大师,可能被掐死了。大家觉得这是疯子、是自恋,说得很难听,精神俯卧撑、精神手淫,谁要看,你耍什么等等。而在那个时代,他们都在500人以上的大影厅,因为当时没有小影厅。同时,一票难求,每部影片上演都是大事,都是文化界的大事。

  蔑视乌托邦是我们时代的可悲

  问:关于个人和时代,普遍有两种看法。有些人认为,好东西是藏不住的,但是也有太多人,他们怀才不遇,一个时代有那么多人怀才不遇,是不是这个时代本身出了问题。

  戴锦华:大概两种解释,确实是这个时代有问题。但是我认为可能是两种问题,一种问题是太多人的才能得不到施展,太多的不主流的追求。我没有觉得这么多人怀才不遇,我只觉得大家都很焦虑,都很压抑。而这个焦虑、压抑下面,不是怀才不遇,就是因为每个人都想成为百万富翁,每个人都想当马云。当然任何时代,马云有几个?所以我觉得它大概是一个多少也不够的心理造成的焦虑,而不是实际上的匮乏。

  问:相对匮乏。

  戴锦华:所以我就说,一方面可能这个社会让绝大多数人的梦想不能成真,就是这个社会有问题。但是另一方面说,绝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没有得到公正的待遇,梦想没有得到满足,可能是一个贪欲不足的心理使然。

  问:就是只宣扬一种成功的标准。

  戴锦华:对,我就经常说,其实世界上有很多种人生都很精彩。我们今天只知道趋利避害、贪生怕死是人性,我们就不知道舍生取义也是人性,对不对?

  问:反而把舍生取义作为一种伪善。

  戴锦华:对,所有超越性的价值,大家就会认为是装的、是伪善的。

  问:艺术电影有时候会让人觉得枯燥。

  戴锦华:对,可能别人觉得闷。所以我经常跟我的学生说,我推荐这部电影,你们如果中途就关掉了、不看了或者睡着了,我非常理解。但是我保证你看完了会有收获。因为它们不一样,比如商业电影是每分钟给你视听打击。艺术电影是慢慢累积,连我看艺术电影也会觉得好闷。但是在某一个时候,突然有一种东西穿透你。这个时候,一切前面的东西,都会变成一个完全不同的面目而出现。它是不同的取位、不同的观看方式、不同的节奏方式。所以我觉得,可能问题不在于一窝蜂去看《变四》,问题是在于没有人去看《钢的琴》,这才是问题。

  问:电影是控制,它需要一个爆发的点吗?

  戴锦华:艺术电影根本不追求高潮。它追求的是某一个时刻,就是一个剧中的人物,亮出自己真正身份证的时候,这个时刻让所有的观众,都会感到一种震动。它是那样的一种非常内在、内心的东西,而不是像商业电影,像好莱坞的电影,1/3的篇幅就要情节转换,它会营造一场高潮戏,这个高潮是在视觉冲击的不断升级当中累积出来的东西。

  问:所以创作有时候是枯燥的。

  戴锦华:创作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情?如果创作是枯燥的事情,世界上恐怕就没有不枯燥的事情了。比如相对办公室工作、相对咱俩坐在这侃。

  奥逊·威尔斯说,电影是发明给成年人最好的玩具。李翰祥说,电影就是雅片,能去拍就抽死你,没机会去拍就淫死你。我不知道这里面有多么大的快乐,但可以想象——作家的写作是每天多少个小时坐在桌前,但是那种他飞翔在想象的世界里,和他营造语言找到一个恰当的词,那种身体的快乐。

  所以,今天人们非常蔑视和敌视乌托邦,这是我们时代的可悲。但是你看到曾经有过的乌托邦和现在仍然存在的乌托邦,人们能想象那种最美好的生活,就是每个人都是艺术家。每个人都在原创性写作,因为那是最不具有剥削性的劳动,最不枯燥的和最不重复的工作。

  (本专题据凤凰网文化)

文章关键词: 电影人性死亡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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