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编辑/ 李森 摄影/ 王同
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下午5点,张悬[微博]右手夹着一支烟, 左手自额头向后捋了一把短发,然后顺势抖了抖手腕。她坐在单人沙发里,扶手上搁了一只小巧的绿色烟灰缸,对着4名记者侃侃而谈。半小时后,她点燃了第五支烟,似乎是对疲于奔命的宣传期感到些许无奈,而无奈中又夹杂了一点焦虑、一点自觉和一点亢奋。她说:“我深深地觉得自己老了。”
好像,31岁的人还谈不上老。
但张悬已经创作了18年,从这个角度讲,“老”是种经验的叠加。比如那首至今仍被视为代表作的《宝贝》,落脚点并非“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都好眠”,而是回望青春期时萌生的怜惜之情,以及“消化完整个少女时代”后的大汗淋漓、如释重负。
当一名歌手可以理直气壮地讲述与自身年龄相符的故事,不必受限于过于旺盛的才情和过于漫长的等待时,“老”的错觉也就变得合情合理了。这是唱片工业的一纸赦令,至少,在旁观者看来,张悬的新专辑《神的游戏》具有等同于赦令的意义,它首先也是最后的目的在于“告诉别人你这一路是怎么活的”。
所以张悬剪了长发,为它挑染上各种颜色,在众人的惊讶中敲定了31岁的美感。这是她的活法,“没有了不起的习惯,不追求生活非得怎么过,也不是什么事都要回归到个人风格上”,因为“赋予这些外显的改变以附加值,难道你不觉得有些造作吗?”
当晚,我们的专访在酒店走廊的吸烟室进行。张悬和记者并排站着,不时抽一口烟,或是倚着墙面,将重心从左腿移至右腿。比起下午时的群聊,此时的气氛多了一丝冷静与无忌。她很少聊专辑,甚至不那么在意“宣传”的必要。聊到最后,张悬模棱两可地证实了传闻中她即将换种方式经营歌手身份的消息,“应该不会再延续20多岁这种愿意接受奔波,去表达自己作品的方式。”她称不上记者眼中完美的被访对象,很少具体说故事,更多地是针对问题展开逻辑,或者用她擅长的语气把问题抛回来,好比“下一次再见到你会是什么时候?”
她的回答是4个字,谁知道呢?
不值得关心的事比值得关心的事多
记者:有担心自己被误读的情况吗?
张悬:常常呀,但这个就没办法了,好像只能在太没有意义,或者我觉得记者太焦虑的时候,适时地阻止误读发生。除非解读的太错误,比如之前台湾有一则新闻,完全曲解了我的意思,我才会发出比较严厉的回应。
记者:哪一句被误读了?
张悬:就是有记者问我“文青(文艺青年)是什么”,标题引用了我的一句话,说“文青不像女人胸部的大小一样可以被标签化”——这简直错得离谱!我原本的意思是,“那些自诩为文青的年轻人,如果少了‘实践’二字,那么‘文青’就会像女人的胸部一样,随便地被人标签化”——但你知道,标签化就不对,无论你喜不喜欢自己是文青,没有实践就没有立场,没有立场,这一切就很虚无。
记者:关于误读,我觉得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在这个行业待得久,所以对“误读”免疫了;还有一种是本身就不在乎,从来就没把“误读”当回事儿。你属于哪一种?
张悬:我无所谓在不在乎,我也不是完全不关心别人,可是我还是会看人,但是严格来说,不值得关心的事情的确是比值得关心的事情多;相应的,值得关心的事情可能会更珍惜。
记者:你是不是也觉得记者都挺没谱儿的?
张悬:毕竟每个人对新闻的热情不太一样。我见过自诩很喜欢媒体这个行业,但是不只问不出所以然而且比受访者更纠结的记者;我也见过看似尖牙利嘴,实际上心里的尺度非常明确的记者;当然,也遇到过看似彷徨,但我觉得他以后会成为好记者的人。所以访问的终极意义,其实还是记者要有观点,否则还不如写篇乐评(笑)。
我把情绪镶在歌里,是石头,不是钻石
记者:那你听说过“张悬的歌太张悬了,别人唱不来”的评论吗?
张悬:还是会听到唱得很好的人啊。(比如?)比如前一阵子闭关做专辑,有网友给我发了一封信,告诉我王菲演唱会彩排的时候唱了我的《喜欢》。她应该只是大概哼了一段,但我很感动。我不是每首歌都是为了服务自己才写的,也不觉得我的歌只有我能驾驭。只不过在亚洲,培养歌手的习惯跟西方差很多,西方是先注重个人特质,再去发展配套的时尚和音乐本身的态度;亚洲则是先让你穿一套衣服去追逐流行,再看幸存下来的人能怎么变化。
记者:我指的是你为别人做嫁衣的那些歌,比如田馥甄的《请给我好一点的情敌》,显然就不属于田馥甄,从里到外都打上了张悬的烙印。
张悬:啊?我挑这首歌词,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个问题。毕竟它主题还算明确,类似自我表述,有很多种个性可以投射,不然一般我不太写爱情的东西嘛。
记者:我个人的观点,你也别太吃惊。其实我的意思是,歌手创作的出发点只能是“为自己”,否则他的音乐是不成立的,但这样也容易让人以为歌手讲的都是自己的故事。
张悬:你想想看,光我写一首《艳火》,人家都以为我在宣誓爱情,我心里多苦闷啊!我都说了,这首歌原本是被退稿了我才拿回来唱的,可还是有很多人眼里含着泪,说张悬终于获得真爱了,要跟一个人跑了。(大众对歌手的关心跟疑问是永远不会停止的吧!)没错,可歌手也在走自己的路,这条路非常公开,甚至是赤裸裸的,所以你会看到歌手的狼狈,看到他们的张牙舞爪,但是总有一刻,音乐没有那么高妙,高妙的都是自己心里的想象跟诠释,你是不可能听出什么真理的。
记者:你有把一些特别的情绪藏在歌里吗?
张悬:有啊!其实我都不太藏,我直接镶在上面,不过大家都看不到,因为我的情绪不像钻石,就是一颗颗石头。(新专辑有吗?)也有,但都比较外显,像《日子》,它不求通篇都让人顺心读下去。为了对应“岁月”这件事,它比较像散文诗,字数很多,里面有许多我在岁月流逝中作为一个女人的心情,生而为人、面对时光的心情,爱一个人跟被一个人爱的心情。它有非常多的秘密,也有非常多的潜台词,但化为一句话,我不觉得很多人会懂我为什么选择在那个点,只有自己懂,觉得它看上去很美,像小红花一样,哪怕是崔健的《一无所有》……
记者: 《一无所有》 ?它都已经被政治符号化了。
张悬:对,问题是如果你从来不知道崔健是谁,你也就觉得是一个汉子在唱情歌。大家都会把自己最终极的那份愤怒或爱,用可以被各自解读的方式留在作品中——在不打扰人的情况下。但大部分听众在最后一刻其实都忘了,或者不愿意承认,有些东西作者封得好好的,你不可能藉由歌词来探究。
谁都有可能瞬间变成弱势
记者:和人打交道的时候有事先预判吗?
张悬:没有,所以我才一路跌跌撞撞、坑坑洼洼(笑)。其实我也不期待什么反映,我认为人与人之间最好的相处就是“一静不如一动”。你真的要“动”,去“动”那些跟人情世故无关的事情,为一些真正该努力的做努力。如果你期待什么,那也就有了得失心。
记者:这算是种积极的悲观吧?
张悬:我的悲观在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想做什么你就了无牵挂地做吧。最大的损失不过就是这样,如果你还觉得你担得起,做与不做就不是那么悲观的事情。
记者:你也30多了,怎么会那么轻看得失心?这正是年富力强的日子啊。
张悬:没发片的3年里,我的人生教给我最多的就是无常。虽然大家都知道生命无常,可是想深刻地体会“无常”是比较难的,因为大部分人还是消耗在生活的忙碌里。人生……就是让所有的必然用随机的方式发生,没有什么基本上是不该发生的,或者非得发生的,所以眼下还在发生的,就是你唯一能有的人生。
记者:这种态度也带到了《神的游戏》里?
张悬:我不是宿命论,我比较接受命运的无限可能,你只要在这句话下面去理解所有的事情,你就不会觉得为什么不该我,或者为什么该我,或者什么时候才能够轮得到我,就没有这些事情。我常常在台湾讲,没有谁是天生的弱势,每个人拥有的东西都必有一些隐性的优势跟可见的缺点,所以我呼吁的是,不要因为谁有多弱势就去支持谁,这种支持基本上非常虚无而空洞,你还以为你有付出,但实际上就跟棉花糖一样,含一下就没了。谁都有可能瞬间成为弱势,并不是你走路遇到一个弱势的人,而是你发现走路也可能变成弱势,就是这样。
单纯地买卖反而比较可贵
记者:你是不大想再唱《宝贝》了?
张悬:不是,我不太愿意拿它到处跑商演。《宝贝》不适合用来为歌手去做形象提升或定位,它其实有点像公共财产,我写这首歌就没有打算要拿它干嘛,最好是别人都拿它去干嘛,只有我没拿它干嘛。
记者:《喜欢》呢?
张悬:《喜欢》就不是,它比较私人。(可《喜欢》也老被人拿来……)那不关我的事(笑)。
记者:《神的游戏》呢?
张悬:可能更尖酸刻薄一点吧,就这张专辑,谁拿走我都不反对,但谁也不祝福(笑)。因为对我来说,任何一个我认同的创作者,通常都不是真的会花时间、花心思去计较买了他的东西的人,他比较在乎的是怎么卖掉,通常这样的心最纯粹,单纯地买卖反而比较可贵。
记者:发完这张,你会刻意消失一段时间吗?
张悬:我不会刻意消失,但我其实常不在大家眼前,不是吗?所以,不在大家眼前不代表消失,而且其实这几年也就是这样。对我来说,结束了跟主流唱片公司的合作以后,一切都比较开阔;但对观众来说,一切也就难琢磨了。如果说离开了我还疯狂地宣传自己,那企图心不就太强了吗?这个世界,嗯,人不需要什么时候都有交集,繁琐的事情就会变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