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顾长卫,是在香港国际电影节上。当年张艺谋拍的《红高粱》拿了大奖,田壮壮的《盗马贼》在圈内激起一片盛赞。台湾去了一个大代表团,新电影的战将都在里面。台湾和大陆的电影人在香港初会,彼此一见如故,二十多人经常彻夜地侃,恨不得把数十年的隔阂补个够。
这中间有个人不太说话,表情也不丰富。他有双往下的眉,两颊凹进去,有张令人
难忘的脸。他永远在旁默默地听,默默地笑,末了大家交换人民币和台币做纪念,他也和大伙一样开玩笑,在钞票上写下老政治八股的签名“顾匪长卫”。
张艺谋能说善道,田壮壮有杀手般的黑色幽默,吴念真爱在公共场合说书,小野喜欢说笑话,那是一段弥足珍贵的记忆,充满了赤忱和纯真的热闹。以后,台湾大陆电影人再在海外见面,再也没有那样的规模和那样的品质,所以每个曾参与的人对此都津津乐道(有时连关锦鹏、林青霞、关之琳、马可.穆勒和托尼.瑞恩都参与的)。像长卫,即使默不言语,我仍记得他清清楚楚。
尤其张艺谋说:“长卫是我们班最棒的摄影师,比我强!”
后来他拍年代的戏,和美国人芭芭拉也熟起来。芭芭拉的外号“老巴”是我给她起的,她是和我们一起去威尼斯参加《悲情城市》竞赛而认识的,后来老和我们混。有一回我们一道去北京,拜她之赐,到长卫亚运村的家吃了一次饺子宴,由岳丈蒋伯伯亲自下厨。长卫仍是那样,不太说话,有时腼腆地笑着,真不知他怎么追到那位美女妻子的。
这位中国首席摄影师终于被好莱坞挖走了。我好高兴地等着他的作品。有一年,他和大导演罗伯特-阿尔特曼(Robert Altman)拍了一部《迷色布局》(Gingerbread Man),参加柏林电影节。我和法国一位ARTE电视台的高级主管乔治约好一起去看。事前我可海吹了一顿,说我认识这位摄影,多么有创意和才气,尤其和阿尔特曼搭档必有化学作用。结果电影实在不怎么样,长卫的摄影也只是好莱坞式的Functional。我微微有点失望,也带着对乔治泄气的心情离开戏院。
这一下蒙太奇就隔了好多年。再见长卫竟然是上海电影节我带阿萨亚斯去吃饭那晚。长卫刚拍完处女作《孔雀》,好多人向我提起此片。长卫说:“什么时候来北京?我特别希望你看看。”那时真遗憾,因为我要赶去西雅图做评委。只是我给他介绍了阿萨亚斯,阿要去北京,我说你得看看长卫的新片。后来听说他真的去看了,非常喜欢。
上上个星期,我终于到北京,长卫特别为我放了一场《孔雀》,来看的还有女主角张静初。
中国摄影第一把手转任导演,果然气势不凡。《孔雀》的婉转细腻和诗情横溢,让我又哭又笑。这里面有成长的梦,有现实的无奈,也有不堪回首的中年梦碎。最可贵的,是在一片虚假和装腔作势的中国电影中,拍出了真情,拍出了你我可能都能忆起的不光彩和维持尊严的痛苦。编剧李樯说得好:“我们所有人都像孔雀,身上长满故事,一生中经历过的爱恨情仇,如同色彩各异的羽毛长满人生。”长卫观察每个人的孔雀羽毛,真正发挥了他最擅长的影像风格,铸成一篇动人的家庭史诗。
我红着两眼出来,见到长卫,他仍是那一脸腼腆。我说,中国电影真是精彩,昨天看了陆川的《可可西里》,今天看了《孔雀》,隐隐觉得一个新的文艺复兴即将到来。我们交流的话不多,老朋友了,都是电影老灵魂,不用多说,他也知道我有多喜欢这部电影,还有我认为有大将之风的张静初。
我替长卫高兴,他等了这么多年才出手做导演,这么沉得住气,也这么撼人心弦!其实我是为中国电影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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