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
说它是一个节日并不过分,虽然这次活动的正式名称是"2002年大学生戏剧展演"。都说世界杯是球迷的节日,整个六月人们每天坐在电视前为永不落幕的悬念而欢呼或落泪;而这十几天,有很多人每天晚上在北京人艺小剧场和北兵马司剧场之间来来回回,甚至坐着火车飞机从远方的城市来到北京……也许,节日就是这么
来的--一群人因为一个共同的主题而聚集在一起,又因为这聚集的快乐而更留恋这个主题。
当"2002大学生戏剧展演"的帏幕悄然落下,空旷的舞台上又恢复了寂静。如果舞台有记忆,它会不会记得这里曾经的声形光影?如果这十多天的一切渐行渐远,某一个夜晚,我们是不是还会想起这个盛夏有关戏剧的缤纷落英?
◎这一场夏日的盛宴
大学生戏剧展演办到今年是第二届。有时候我觉得,"2"是一个比"1"更不容易的数字,"1"意味着突破和开始,而"2"意味着坚持。从某种程度上说,"坚持"是远比"突破"更大的一个难题。最初几个戏剧人因为偶然的机缘坐在一起,因为对校园戏剧的关注、惊喜或是期待,萌发了举办大学生戏剧展演的念头。当"2001年北京大学生戏剧展演"在人艺小剧场的暑期空档里搭台唱戏时,也许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个由4家高校、6个剧目撑起的展演仍会有续篇。即使到了今年3月,《沃依采克》在春寒未尽时走入上海话剧艺术中心连演四场,7月份的大学生戏剧展演也仍然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一切都还是未知数:经费、剧目、人员、场地……西谚所说的"魔鬼在细节里",指的大概就是所有美好理想背后无尽的现实困扰。对于这个由民间戏剧人以非商业模式运作的大学生戏剧展演活动而言,几乎每一个现实环节中的问题都足以击跨筹办者的信心和耐心。
舞台背后的辛酸永远会自动让位于聚光灯下的掌声与笑靥,幸运的是无论主办方经历了多少我们知道或不知道的困难,这样一个展演终于还是得以呈现在舞台和观众的面前。最后的统计数据是:从7月7日到24日的18天时间里,来自全国14个院校团体的23部剧目分别在人艺小剧场和北剧场轮流上演,32场演出的观摩人数近5000人次。这些数字已经足以创下北京小剧场史上的一项纪录,其中也包括那些呼朋唤友在两个剧场之间往返、又在演后谈结束之后意犹未尽相聚长聊的铁杆戏迷们所创下的纪录--很少有人像他们那样在一段时间里集中看过那么多的戏。那些天里,我总共看了17个戏,而比我看得全的绝对大有人在。
这一场夏日的戏剧盛宴之后,短时间内还难以将身心从中抽离,几乎夜夜梦中都有与戏相关的内容,白天或黄昏的时光,则大多用来翻检与展演有关的网络评论和相关记忆。而那些没有看到的戏如《眉间尺》、《俄底甫斯》、《开始啦,结束吧》等等,也让我有更多的牵挂之情。戏剧,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占据了越来越多的生活时空,让心中充满着无数的感触与体验,又让自己在关于戏剧以及戏剧之外的种种思考中成长与丰富起来。
◎"为了我们的拖拉机!"
还记得去年的大学生戏剧展演结束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家常常用来自我开脱或调侃他人的一句口头禅是--"我弱智,我无罪",那是展演期间一部剧的名字;今年展演的开幕式之后,好几天的晚间聚会上,大家举杯的祝酒词都是--"为了我们的拖拉机!"这就是孙小杭创造的奇迹,一个刚刚大二的人民大学哲学系男孩,用他简单的两句话征服了我们。
孙小杭的《文明城市》所引起的反响或争论是意料中的,一方面相当多的观众在谈起今年大学生戏剧展演时都会提到这部戏,并毫不吝啬地予以褒奖;另一方面也有不少人对这部作品极不喜欢,那种痛恨仿佛有点不共戴天之势。能引起这种强烈的喜恶反差倒是从另一侧面证明了这部剧的某种成功,无论是爱还是恨,至少它足够强烈。这部讲述进城打工两兄弟一个沦落为抢劫杀人犯被枪毙、另一个因伤在医院无人救治而死的故事跳脱了普通大学生的日常生活,将视野转向更广阔的社会思考,其选题使得该剧在一系列以校园生活为主的展演剧目中显得相当突出。撇开文本内容而言,《文明城市》的舞台呈现是具有足够冲击力的,它简洁明快的双线叙事路径、监狱和医院两边一张一弛的气氛营造和一紧一松的节奏转换相当自然,很好地抓住了观众。剧终时以沉滞郁重步伐和手势向天空撒下白色碎片的白衣少女仪式感非常强烈,而"为了我们的拖拉机"这句借人还魂的点睛台词则不折不扣为全剧最精彩的神来之笔。与去年相比,孙小杭在这部戏的演出中显示了他表演水平的飞跃,正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戏剧是灵魂在跳舞,在他的表演和眼神里,你似乎可以看到那个灵魂。
关于《文明城市》的争论大部分都来自于其文本内容,最具代表性的是人民大学BBS上一篇名为《象牙塔里的伪现实主义》的评论文章以及后续的讨论。那些争论多少有点与当年有关话剧《切·格瓦拉》的诸多争鸣似曾相识,焦点最后集中于"《文明城市》以城市人的假想纂夺了农民的话语权、用并非农民本意的语言来虚伪地关怀所谓的'弱势群体',以搏取观众的同情心理膨胀"这一罪状。帽子乍一看确实不小,但稍稍推敲一下就有点站不住脚:首先,个体的话语权并不受其身份限制,至少我们谁都没有权力剥夺非农民人士站在农民立场上说话的权力;其二是舞台上的语言与真实生活中的语言自然有着相当大的差异,用诗化或修饰过的语言表意并不是过,否则还要文学艺术干什么?关键要看表意是否正确;最后可能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有许多人是不愿正视我们现实社会生活中存在的问题的,对于不公正,他们更愿意用社会秩序来解释而不是怀疑和质问,对于他人的苦难,他们更愿意相信是命运使然或者本来就是活该。在精英主义泛滥的今天,要让人们相信城市确实在不知不觉地剥夺着农村,不仅需要海量篇幅的说理过程,更需要精英们克服自我的心理障碍。仅就这一点而言,孙小杭是勇敢的,他保有了一个年青人所应有的锐利和善良,选择了思考和质问的不平之路。而人民大学校方无疑是诸多院校中最具博大与睿智风范的楷模,他们不但允许这样一部可能引起极大争议的剧目走上社会舞台,还首先在校内给予支持和鼓励--《文明城市》在今年人民大学"五四戏剧比赛"中获得第一名便是最好的明证,人大校方的这种宽容与清醒在当今中国的教育制度下显得极为难能可贵。
同场上演的描写大学生爱情生活的《夜灵》显得剧情比较平淡、叙事和场景切换都有点零乱,并且明显可以看出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之情节痕迹;而人民大学的另一部戏《莫班小姐》虽然在服装上彰显了心思,却失落于文本的了无深意,好在中西小丑同台共叙加上《西厢记》与莫班小姐的对照重组赋予了这部戏改编手法上的创新。值得一提的是同样出自人大的《我是诗人的女儿》,集编剧、导演和主演于一身的高喆虽然没有使这部戏在舞台上呈现出应有的张力,但却透露出不容忽视的创作天份。如果有时间有心境重读一遍《我是诗人的女儿》剧本,你会发现它狂飙般的诗歌语言有着极大的震撼力,这种语言构成在事实上束缚了该剧的舞台呈现。也许,这个剧本更适合用来读或听,而不是用来表演。
◎《成年礼》、《古堡里的天空飘着云》
当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剧目藏身于一长串展演剧目名单中时,并没有吸引我太多的预期,那个时候我更多地盼望早日看到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月亮升起的时候》,因为很早就在网上看到有关这个戏的介绍,预想当中那应该是一个成熟而有深度的戏。但13号那天舞台上的演出却远不及期望,对这个曾经作为四五十年代戏剧工作者必读剧本的重新诠释,仅仅停留在了剧中人物的符号化和宣讲仪式的表面化上,真正的戏剧冲突和说理过程完全没有展开,剧情中危机的到来和化解就像剧场里那个升降机的运用一样糊里糊涂地上去、又莫名其妙地下来。倒是最后思想转变了的警察撕下被通缉的共产党员画像之后露出墙上的"剧终"二字这一处理很出彩,算得上是展演期间最高明的结尾设计。就原剧与现实意义相结合的可能性而言,这个剧本仍然是有相当大挖掘潜力的,但愿北航的学生们不会就此放弃,而是更进一步地去充实与完善它。
相比之下,北京外国语大学的《成年礼--我们时代的民间传说》和《古堡里的天空飘着云》则带给我不少惊喜。《成年礼》剧中的三个片段看似无关却构成一个完整的命题,每个片段都能给人以小小的收获,并不断制造出意料之外的剧情安排。临近成年者对生命单向性生存的意义、人生价值观和社会规则的思考与质疑贯穿全剧,如四个人在房间内追逐的游戏最后被证明是一个不可被执行的程序,似乎象征着生命轨迹的单向和不可重复,带出的悬念与失落感非常打动人;而用"金鱼社会"的种种价值观来明喻和嘲讽"精英主义",则令人不得不为年轻人的反思力度击节;最后那段象《暗恋·桃花源》一样处理手法的戏中戏以及那个片段本身的小"戏中戏",都让人感觉到这些学生在取村上春树、赖声川、孟京辉等众家之"杂"的基础上,确实已经具备了某种"糅"的能力。
如果可以,我觉得这个戏的名字最好直接改为《成年礼》,因为剧中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和"我们时代的民间传说"有太多的关系。剧中将20岁定为成年的理想临界点,似乎从侧面印证了校园年轻人在相对优越的生活条件下既渴望长大又害怕长大的矛盾心理。它引发了我许多的联想和回忆,我一直记得去年在庐山街心公园看到的一个背着小箱子、穿着破烂的小男孩,只有八九岁的他一边随时取出箱内的工具为别人擦一双皮鞋,一边机警地躲避公园管理员的驱赶和谩骂。"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对于他们来说,生活的压力大概是最现实的成年礼,本来在那个年际,倒真应该是坐在课堂里读或构思一些民间传说和童话的。我也一直忘不了在上海的公共汽车上,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一边悠闲地用MP3听着音乐,一边拿着一个奶瓶有滋有味地咂磨不已……生而平等也许从来都只是一个笑话,这,是戏剧之外的题外话了。
北外的另一个剧目《古堡里的天空飘着云》大概算是这次展演中的一个奇迹。由于原来准备参加展演的剧目《一个普林斯顿生的奇遇》涉及"硫酸泼熊"事件以及校方担心会因此影响与清华大学之间的友谊而被临时取消,剧组成员在离展演只有12天的情况下完成了这台新剧编、排、演的全过程。创作伊始,编剧、导演张嘉艺被建议只能写一个与大学生问题无关、与社会问题无关、与中国问题无关的剧本,结果便有了这样一个似乎远在世界末端的"古堡"出现。而这个带有强烈隐喻色彩的"古堡"既是剧中作家用来自闭的阁楼,也是每个人无数次想要突破与逃遁的内心。干净洗练的剧情和诗化的话言使这个本意是用来躲避限制的创作意外地获得了心灵与舞台上的自由,极简的灯光运用和棉花营造的云端效果创造了梦幻般诗意的舞台视觉。那天晚上,在北剧场,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戏剧无限的可能性所带来的惊喜--只要心灵拥有自由,"带着镣铐起舞"也是可以创造美的。
◎《棋人》、《擦肩之隙》以及《思凡》
这次参加展演的院校中有一个远到而来的团体--来自浙江大学的黑白剧社。他们一行十几人和带队老师桂迎一起,真正是来北京做了一趟戏剧之旅,不停地看戏、不停地演戏,在人艺小剧场演出三场《棋人》、在北剧场演出两场《擦肩之隙》、加上20号那天加演的《思凡》,黑白剧社将他们的悠久历史做了一次全方位的立体展示。
对于《棋人》,编剧过士行自己有一句评价,说:这部戏演出了难得的"书卷气",而这种气质无论是在96年林兆华的版本还是后来日本的版本中都看不到。对于象我一样没有看过那两个版本的人来说,浙大黑白剧社的《棋人》透露出一种工整隽永的气质和清新质朴的风格,这种气质使我们更容易接近和领会原著的真实风貌。印象最深的是剧中年轻司慧在回忆中第一次出场,古琴声中,整个剧场都掉进梦里;而临近尾声时司炎输掉了棋也输掉了生命之后,咣铛一声推开小剧场的后门,光线从门外射进昏暗的小剧场,司炎的身影如同雕塑,这一处理犹如石破天惊,我怀疑人艺小剧场的那扇后门在历史上大概从来没有被那样恰到好处地使用过。当然,在灯光的运用上这部戏还有很多可以改进的地方,象最后的对弈时用大白光照亮整个只落了几枚子的棋盘、并让两位主角傻傻地坐在那里是挺大的一个败笔,其实一束微弱的侧光就可以轻易地解决这个问题。再有群戏时演员的嫩劲还是太重了。
客观地说,要不偏不倚不出格地把这部超然而又极富沧桑意味的剧作搬上舞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何况是由一群20岁的小孩来演60岁的老人。演员里面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是"聋子"和何云清那两个角色的表演,演聋子的石宁有着与其年龄不相仿的沉着和憨厚,他的台词以及对角色的心理把握都非常出色,这样的演员如果有人稍稍调教一番,放在人艺的舞台上是不会输于他人的。与他相比,饰演"云清"的叶剑则是另外一种类型,他身上有一种非常干净明朗的气质,眼里满是真诚、不带一丝苦涩。与桂老师闲聊时得知叶剑其实是一个苦孩子,幼年丧父、母亲用每月600块钱的微薄收入和一双满是茧子的手将他送入大学校门,而他除了会演戏之外也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在他身上,上帝似乎显示了某种公平。
和预想的相比,《擦肩之隙》这个以大学爱情生活为题材的原创短剧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有趣,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只看到了后一半。但就我所看的那一半而言,演员的肢体控制能力以及台词的表意似乎都不够到位,这意味着它可能还需要在文本与表演这两方面加以挖掘与改进。20号晚上在人艺小剧场看完《小彼岸》之后以最快速度赶回北剧场--看黑白剧社加演的《思凡》,这部对剧社全体成员来说都已经是驾轻就熟、信手拈来的剧目充分彰显了他们的集体实力,群戏的和谐以及节奏的完美、形体的生动和台词的流畅,让我在那一刻真正对这个剧社有了惊艳之感。
◎《费加罗的婚礼》、《小彼岸》
很多人都说不同的戏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比性,我很赞同这个观点。但如果是同一个剧社、同一批演员、演出两部风格基本一致的剧目,那么在技术上进行一下简单的比较应该还是有可行性的。基于这样一个参照体系,与去年看到的《无事生非》相比,我不得不说北大剧社的《费加罗的婚礼》退步了。这两部戏剧结构相差无几的莎翁喜剧,相隔一年时间由同一批人在北大电教馆和北剧场上演,改编手法完全相似:都是原本的叙事结构加上校园中和网络上的流行笑素,但这种手法被多次重复之后,难免令人心生厌倦。如果说去年《无事生非》中的服装创意和脸谱化的形象设计令整个演出熠熠生辉的话,今年《费加罗的婚礼》则在服装与角色的形象处理上显得杂乱无章,你不难从一个人的服装上判断出他在剧中所处的地位和角色,却无法拼凑出一个整体的和谐意象。从表演角度来说,去年曾在《无事生非》中有上佳表现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演员这次却了无生气,而一个人在台上闪光的"苏苏"无法掩盖和弥补其他人手脚不知往哪里搁的尴尬。作为北大98级学生毕业前的大戏,这个集体似乎更多地只是把演出当成了一次最后的舞台聚会和自娱自乐的机会,而不是要在观众面前演出一场真正的戏剧。
与《费加罗的婚礼》相比,《小彼岸》真正是冲着更多观众来的,至少这部戏在整体的呈现上非常努力地试图接近这一两年来在京沪两地小剧场上演的某些商演剧目,虽然它和那些剧目一样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特别值得关注的是,由于《小彼岸》的参与者及关注者甚众,使得这部戏演后在网上网下获得了相当充分的讨论。尽管这些讨论显得有点"血淋淋"的,但却不无俾益,在今天的舞台上下能够有人如此认真实属不易,我们该为此庆幸。和一般校剧相比,《小彼岸》的演员水准无疑是比较齐整的,毕竟其中多多少少有些中戏和已经跨入中戏门坎的人员参与,剧中那个"招聘·网络一夜情"的片段中魏然和蒲伦的表演相当精彩,石可在最后的肢体表现也挺有张力,整部戏的音乐和灯光都有不俗之处。
但《小彼岸》的致命弱点在于文本的硬伤和太多的断点,我们也许可以很容易地理解剧中"下水"与"不下水"的两难选择象征了某种不断重复的人生困境,但在舞台前方用来间接表意的三个故事却与这种困境或困惑完全没有联系;那个犹豫不决的过河人总是为延迟自己的下水时间而不断提及他的朋友,但最后却没能让观众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突然疯狂地冲向河水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三个关于许成的故事看似完整地串成了一个人的生命速写,却没能建立起这个人与另外两位过河者之间的人物关系。剧中人的喃喃自语和角色的重叠与复位始终没能让我弄明白他或他们为什么要过河、又为什么过了河,或者只是因为别人过了,所以他也要过?与很多简单的小品化校园戏剧作品相比,《小彼岸》也许在技术上更接近纯熟、在形式上更趋于多元化和庞大,却在拥有精美形式碎片的同时丢掉了最重要的精神内核,它忘了告诉我们--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人艺、周星星和纯真年代--校园戏剧的微缩景观
19、20那两天与黑白剧社的《擦肩之隙》同台演出的还有三个短剧,这几个短剧非常凑巧地构成了一个当前校园戏剧原生态的微缩景观。三峡大学的《梦回龙须沟》在对人艺版本《龙须沟》片段进行描红的基础上简单地加以改造,用小女孩的一个梦讲出"不忘前人苦难,珍惜幸福生活"这一道理。演后谈时有不少人批评这部戏对人艺版本的复制毫无意义以及对"龙须沟"的现实意义挖掘不够,但他们也许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其实许多校园戏剧作品都在某种程度上停留于复制加改造的阶段,只是北京的校园戏剧早已开始复制和改造其他更时髦的模式,而远在湖北的三峡大学仍在复制人艺则显得有点过于老土和不那么入流而已。即便是模仿,作为热爱表演并且与戏剧接触相当有限的他们也是成功的,至少在服装和造型上是如此。而认为《梦回龙须沟》没有挖掘更多现实意义的批评虽然不无道理,却也不能否认这些孩子们"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单纯和质朴,与那种大而不当的杂拌儿戏剧相比,我宁愿一个戏只讲清楚一个简单的道理。
首都经贸大学低年级学生演绎的短剧《大学生与少女》是根据一个比较老的剧本稍加改编而成的,剧情显得有些简单老套,但剧中的两个主角却演出了他们自身的光彩,男生舒展,女生甜美,那样一个在别人看来老掉牙的故事由于他们的演出散发出一种纯真的气息,并在那个夜晚打动了我。
山东大学的《颜回》堪称是校园戏剧中小品化的杰出代表,它颇具周星星式喜剧风格的表演也是今天校园中常见的风格,只不过饰演颜回的那个演员已经把它演绎到近乎超越周星驰的地步,强大的肢体控制能力和表演技巧,即使是在专业喜剧演员中也不多见。全剧节奏明快流畅,整体表演极为舒展,唯一遗憾的是这个仅仅十几分钟的短剧没有时间在解构孔子之后完成建构的任务,假以时日并再多给他们留出10分钟的表演时间,我相信他们有能力更好地完成这个命题。20号晚上的演后谈结束之后,应专门赶来看他们演出却没能赶上的观众要求,《颜回》在剧中两个演员已经走掉的情况下又专门加演了一遍,蒲伦临时上场替了一个女演员,另一个男配角则不得不一人分饰两角,突然的忘词让他们在台上两次笑场,但既便是这样,我还是笑得差点滑到椅子下面。丁乃竺曾说:能够让人们在剧场里开怀大笑有功德的,这句话看来很有道理。
◎生活在这里,而不是舞台上
展演期间,几乎每场演出结束之后都会有演后谈,有时演后谈比演出时间还要长、比被讨论的戏本身还要有意思,当然偶尔也会有对那些谈话感到厌倦的时候。作为一个好奇的观察者,除了做一个演后谈的听众之外,我在展演前后的近二十天时间里,通过网络和报纸看了数十篇关于大学生戏剧展演的评论和感想,在网下席间也听了无数的争论与点评。戏剧,已经不再仅仅是舞台上的那几十分钟或数个小时,而是被无限地放大;无数人的无数话语除了让我真切地感受到这是一个众声喧哗的时代之外,更让我感觉到某种惶恐和疑惑。这种惶恐迫使我在对大学生戏剧展演的意义和演后谈中屡屡谈及的话题发表个人见解之前,最想做的一件事是--让自己静下来、静下来,一直静到无尽的微尘中和内心坦白的角落里,我想先让自己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戏剧,到底与我们的生活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演后谈时,曾听到一位观众这样说:"作为一个男人,我在生活中是不哭的,但我在剧场里会哭、会感动,会把自己最柔软的那一面暴露出来",与之相似的是另一位观众发言是:"每次走进剧场,我都希望能在戏中找到一种力量,支撑我去迎接明天和未来的生活",再有就是"如果戏剧不能带给我某种意义和思想震撼,那我干嘛还要来剧场,我干嘛不去看电影、听流行歌曲!"诸如此类的声音,绝对不是少数。与电影、小说、舞蹈和MTV相比,戏剧被赋予如此沉重的使命,使得这项本来就因现场性、综合性等多重限制而难度颇高的艺术表现形式变得似乎是难上加难了。作为一个戏剧界的局外人,我很难想象,要做一部有突破性、形式完美、表演成功、并且还提供巨大精神价值的戏,该有多难?我也很想知道,戏剧消费是不是同样也可以用经济学里的"边际效用递减法则"去进行分析,这意味着:一个人看的戏越多,他所能从戏剧中获得的快乐和收获必定会越来越少,而当一个人过度消费戏剧这项艺术产品时,也许反而会得到痛苦。正如哈根达斯的任何新产品也敌不过童年那根三分钱的盐水冰棒,对戏剧初恋般的热爱和欣喜也许将无法避免地渐渐被麻木和不屑所代替。
作为一个剧场里的看客,我常提醒自己在看一部戏之前将各种预期和先入之见尽可能地"归零",但经历过对《狗儿爷涅磐》、《天下第一楼》乃至更多传说中的经典失望之后,我不得不反过头来检讨自己,是不是我已经对戏剧消费过度或者说我对戏剧汲予的期望值太高了?每当听到剧场里偶尔传出孩子清脆的笑声时,我都会独自莞尔并羡慕不已--能够象个孩子一样不带任何批判眼光和挑剔心理去享受戏剧,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这种自责也许同样适用于前面所提及的那几位发言观众,戏剧是展现病的、戏剧当然也可能为我们提供药,但这都是有限的,指望不断地从戏剧中获得治疗和精神支撑最终也许会导致药物依赖或根本就药物失灵。扪心自问,你会发现,真正支撑美好生命的那些基本理念我们在小学三年级以前就已经通通学过一遍了,真诚、宽容、善良、爱心、勇气、坚强……如果我们足够清醒,根本就无需从戏剧中去寻找支撑;如果我们永远都无力把握自己,那么一千部良药苦口的戏又有何用呢?
而且我还有一种担心,这种扭曲的戏剧消费观所造成的强迫症可能会给舞台上的人带来伤害。19号那天,在听了众多专家和或许与我一样已经对戏剧消费过度的观众对当晚后三个校园短剧的批评和不屑之后(当然我自己以前也作为那样的角色说过太多胡说八道的东西),我陷入一种沉重的反思情绪。我们怎么了?对于戏剧这种精神生活和集体生活的意义所在,我们真的了解吗?对于那些天真的孩子们愉快的表演,我们真的有资格说些什么吗?对于戏剧,我们是不是强加了太多、索取了太多、最终又丢失了更多?经历了一个无比郁闷的夜晚,第二天清晨,看着尘埃在阳光中飞舞的金色身影,泪水忽如而来……还记得那个在太阳升起之前必须离开金山的人吗?快乐渐渐远离我们是有道理的--对于戏剧、对于快乐,我们都太贪心了。而如果我们不能停止再用病态的渴求去逼视戏剧,那戏剧将无法让我们收获快乐;如果我们不能抛开自我的偏见而客观地评价戏剧,那么真的不如不说。
走在北京后海灰墙青瓦的胡同里,某间普普通通的平房中飞出一连串珍珠般的琴音,那些绿叶舒展的大树和树下拎着蒲扇悠闲来去的老汉胖妇,阳光下有着灿烂笑容的年轻情侣,这些日复一日、平静和谐的生活场景都无需太多的理念与意义去支撑,但谁又能说那不正是我们想要的和一直在追求的呢?答案早已在我们心里,真理早已在舞台之下,感动从来就在身边。可我们忘了,生活,在这里,而不是在舞台之上。
◎在现实与彼岸之间
坐在台下,我常常很为台上台下的那些戏剧人捏一把汗,因为他们正在从事一项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要征服一个初次走进剧场的人不是难事,但要一个看过一百部戏的人说它好,太难了。戏剧在今天会被大众媒体挤压与替代,从而成为小众的艺术,是与它高昂的现场成本和时间成本分不开的;而与电影、电视和出版业相比,戏剧仍然是一项贫穷的事业,一方面它所需要的综合能力不比其它任何一种表演形式低,另一方面它所承载的使命却比任何一种表演形式都要重。或者正因为这样的双重现实压力,使得做戏剧的圈子实际上正在变得越来越狭小,你几乎能掰着手指头算出来中国仍在做话剧的导演、制作人和还在写戏的编剧,越来越多的人正在放弃这个薄利的舞台转投他处,而仍然留在这个圈子里的人也无时不刻地要面对诸多诱惑的引力,并随时随地的可能陷入庸俗技术派或纯商业的泥潭。曾经有个记者谈到在与人艺的各色人等接触时必须高度小心,因为任何一句不经意之间的话都可能触怒或冒犯他们,没有人搞得清楚在那个体系内部极其复杂的派系和利害关系。原本就已经过于狭小的戏剧圈再加上莫名其妙的派系之争,造就了中国戏剧舞台辉煌表象之下的沉闷空气和缺乏宽容与友善的不良竞争环境。在这样一种戏剧生态环境下,民间戏剧团体以及民间戏剧人的位置与份量就开始显露出其格外特别的意义。
无论古今中外,戏剧史上优秀的剧目并不一定来自专业院团的创作,戏剧大师也很少是在戏剧院校中诞生,莎士比亚和曹禺都是如此。而离我们最近最生动的例子莫过于香港始于六、七十年代的"大专戏剧节",这个最初由校园戏剧团体集结演出的活动成为当时香港戏剧界乃至文化界的盛事,也正是一代又一代校园戏剧活动中的积极参与者造就了今天香港众多的民间戏剧团体,使得弹丸之地的香港戏剧活动极为丰富。假以时日,焉知今天这批经由校园戏剧踏上舞台之路的人和团体当中不会出现几个新的戏剧大师或象【表演工作坊】这样成功的民间戏剧团体呢?
在这次的大学生戏剧展演中,我们已经看到了几个与校园戏剧有着血亲关系的民间戏剧团体,如北京高校微剧场、济南二人行戏剧学习小组,他们的成员来自于普通高校、专业艺术院校或是非戏剧专业的在职人士,这种专业与非专业的组合一方面是基于极大的热爱,另一方面也因为与专业戏剧圈子和派系的某种天然的隔断而显得独立和富有生机。他们的出现似乎已经预示了中国戏剧民间力量的某种发展方向,尽管这种力量还显得如此微薄。
对"微剧场"的邵泽辉和石可这样已经选择了戏剧作为未来五到十年事业目标的人来说,"下水"或者"不下水"这样一个两难命题也许仍然会是他们经常要面对的困境,但更大的难题是他们在选择了戏剧这条道路之后、在到达理想的彼岸之前所必须的"坚持"--《小彼岸》只是他们的"1",还有许多的"2"或者是"3"等待着他们用热情和毅力去创造与呈现,这其中的艰辛曲折以及他们已经或将要付出的代价可能会是旁人所无法测算和体会的,在鲜花与掌声到来之前,他们尚有很长的道路要走。而对于一个戏剧人来说,如何摆正生活与戏剧的关系、如何不断调整心态既保有自信又足够谦虚、如何摆脱技术和形式的限制在舞台上真正奉献心灵的自由,这些都会是一个个长久困扰他们的命题。当我读到那些关于《小彼岸》的讨论文章时,一度非常担心他们的热情与信念会被身边"爱之深、责之切"的棍子打死,但看到他们在彼此的讨论中获得更深的友爱,又为他们而释然。我希望他们因为爱选择了戏剧,也能从戏剧中收获爱,更希望戏剧不会把他们拉进那个狭小偏执的体系中后就此无法脱身。毕竟作为经由校园戏剧之路进入专业戏剧圈的"活化石",他们身上承载着许多人的期望与祝福,愿他们能一路走好!《棋人》中何云清说:一辈子光顾着下棋,忘了抬头看天啊!剧场的屋顶之外是天空,无论是对看戏的人还是做戏的人来说,比戏剧更重要的,都是生活本身。
◎校园戏剧,你往何处去?
如果对校园戏剧的原生态进行大致的描画,可以看到这样一个三阶段的进化图谱:第一阶段是象三峡大学的刘宽子所说的那样"仅仅因为喜欢表演"而进行演出,许多刚刚进入大学校园的新生是其中的主力军,作品也多半是复制或改编的居多;第二阶段是在参与者经历了一定表演体验之后不再满足于模仿和重复,希望有所创新并用戏剧这种形式来表达个体的独立思考和戏剧观念,这次展演中的许多原创剧目都算得上是这个阶段的代表;而第三个阶段则是小部分由于校园戏剧活动而对戏剧产生了更深感情的人,他们会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戏剧创作和演出,甚至转入戏剧专业领域或在步入社会之后利用业余时间从事戏剧工作。对于校园戏剧进行这样三个阶段的划分,完全没有将它们一比高下的用意,恰恰相反,我认为在其中的任何一个阶段都存在着好的作品和好演员,不同的只是每个个体会在这条路上走多远。
大部分情况下,校园戏剧人都象是草原上四年一茬的野花,烂漫地开过之后就消失在校外生活的海洋里,那些演戏的经历只能成为他们美好青春记忆的一部分。个别象浙大、人大这样戏剧传统比较强势的院校可能可以通过传帮带的方式将戏剧经验的积累一届又一届地传下去,但更多"街头足球"一样的校园剧社都任由新老交替的自然更迭使他们的戏剧作品长期在低水平箱体内重复。举办大学生戏剧展演最大的一个作用恰恰在于为这些校园戏剧人提供了一个展示与交流的平台,让大家得以从象牙塔里的自娱自乐状态中走出来,在供他人观看的同时也可以看到其他同行们在大体相同的条件下如何呈现出不同的作品。对于大家都有的相似的客观处境和问题,他们可以交流解决和应付的经验;看到同龄人的优秀作品和表演,也许会比看十部经典更能激发校园戏剧人的创造动能和提高表演能力的冲动。
对于校园戏剧、专业戏剧界和普通观众这三者来说,大学生戏剧展演更象是一条空中走廊,连接起了两个原本无法相通的空间。大学生戏剧有机会在专业剧场演出,接受普通观众的检阅和欣赏时,这确实意味着专业从事戏剧工作人正在受到某种挑战,尽管这种挑战力度也许相当微弱,但它至少说明了一个事实:舞台并不天然地属于专业戏剧,舞台属于渴望拥有它的人、并最终将属于有能力将它运用得更好的人。而校园戏剧中确实正有这样一批人在通过这条走廊进入专业戏剧,这种例子在去年和今年的展演中都看到了不少,首师大毕业后参加专业剧目演出的王伟、由北大考入中戏的邵泽辉、首经贸毕业进入中戏深造的安莹等等,我们有理由对这些进入戏剧界的新生力量寄予更深厚的希望,毕竟会迈出这一步的人肯定比别人更深地爱着戏剧。
而展演的最大受益者可能是那些普通观众,尽管几乎所有的校园戏剧都天然地带有"灯光简单、服装简朴、舞台简陋"的贫穷戏剧特质,但这种贫穷不会掩盖校园戏剧内在的思想价值和生动的创造力。相对于动辄数百上千的文艺演出票价和奢华的舞台与服装而言,质朴的校园戏剧更适合那些真正需要戏剧来充实生活和丰富心灵的普通观众。一位戏剧界人士在展演闭幕式的演讨会后激动地说:"要是把国家话剧院那些做一台戏的四百万拿来给这些学生,那该做出多少部好戏来啊!"
其实,对于校园戏剧来说,四百万这个数字是太多了。我常常在心里有这样一个天真的想法:如果真的有一个长设的校园戏剧基金,每年只要十万块就足够了。每个戏资助一千块钱,就可以做一百个戏(去年北京理工大学的《沃依采克》就只花了不到一千元),每年一百部戏,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如果真的能成立这样一个基金,国家话剧院排一部戏的四百万可以用来支持40年校园戏剧的发展、排四万部戏……这样的投入产出比,不可谓不大吧?这样的公益事业,为什么没有人去做呢?有的时候,我会在这个天真的美梦里笑出声来,然后认真地自己告诉自己:没关系,只要还有梦,有一天它就会变成现实。
所以,每当想到大学生戏剧展演这一活动的未来时,我既忧虑,也乐观:今天独力坚持的人也许明天会倦、会停下来、会因为经费与体力的透支而无力为续,但他们的身影与汗水却已经打动了许许多多的人。只要校园戏剧的星星之火仍在燃烧、只要热爱戏剧的人还在努力,未来的火把就会有人接着传递,暗夜里的旅人不会总是一个人前行,我相信。
这一年一度的节日,祝福你年年如期!
(2002年7月26日网络首发:天涯戏剧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