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陈颙去太原排戏了,大家等着观看她和山西省话剧团合作的新戏《立秋》,结果,等来的却是她永远告别戏剧的噩耗!那发生在2004年4月18日16时45分的不幸,犹如戏剧演出的进程出现“突变”,这位运筹戏剧的高人将自己生命终结的形式,处理得令人们瞠目结舌、心灵震撼。那天下午在排演厅举行《立秋》连排后的座谈会,她发言结束,感到难受,用手支着头,就在四面响起的热烈掌声中,突然地倒下。太突然了!今天,对这位非凡的戏剧导演的继续采访,只能探询她的行为纹理,寻找生者叩问逝者的答案。
陈颙走路风风火火,说话叫叫嚷嚷,几乎每排完一个戏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批评起人来决不留情面,也不掩饰对人、对事的好与恶,甚至有传言:陈颙在排练厅冲演员和工作人员挥舞棍子!其实是一根掉了毛的鸡毛掸子,她用藤条敲击桌面“叭、叭、叭”响,以激励演员将表演节奏推上去。乍一见那阵势,感到挺惊人的。不少人怕她,也有恨她的,但是全都佩服她选择剧目的眼光,独特、敏锐,而且特别的勇敢。“文革”后,她和所有的艺术工作者一样,开始获得创作的权利,她为中国青年艺术剧院(后与中央实验话剧院合并成立中国国家话剧院)先后选择布莱希特的三部戏《伽利略传》、《高加索灰阑记》、《三毛钱歌剧》,完成排演历时10年。《伽利略传》是当时剧院推出的第一个外国戏,引起国内外的关注和兴趣,香港报纸公开提问:“你们不仅仅是着眼于一个戏剧流派的演出实验吧?”陈颙旗帜鲜明:“对!主要在于它有深刻的思想意义。布莱希特戏剧的主要核心是鲜明的阶级倾向和深刻的辩证思想。伽利略就是一个充满矛盾、错综复杂而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他面向人民,却又背叛人民;鼓舞人心,有时又挫伤士气;追求光明,又曾违心地背叛真理;动摇了神学统治,却又不得不维护教廷的权威;推动科学进步,又一度阻碍社会发展……布莱希特赋予这一形象深刻的哲学内涵。”她推崇《伽利略传》是一幅不加粉饰的生活图画,描述了新时代的破晓和伴随而来的斗争。她认为这对处在打倒“四人帮”之后境遇中的我们,有太大的启示和教育意义。1979年,她从上海请来黄佐临大师,作为自己排演的指导。黄佐临曾在上海导演过布莱希特的《胆大妈妈和她的孩子们》,而且是我国史诗剧的倡导者和热心实践者。他们根据布莱希特的原则“自然性和世俗性是史诗戏剧的主要特点”,将努力突出剧作中的通俗性和人民性作为导演构思的出发点。在舞台上,真正的英雄不是伽利略,而是人民的斗争气概和顽强精神,这与布莱希特的思想基本吻合。在演出形式上,他们采取了类似中国戏曲的非幻觉主义和突出演员表演的方式,加强全剧的叙事性和陌生化效果。与此相应的是舞台美术设计借鉴类似京剧的写意手法,诸如“出将”、“入相”、“守旧”等都经过变形而出现,既有装饰功能,又创造出特定的环境气氛和演员表演的自由空间。《伽利略传》演出的成功是载入中国话剧史册的。一时好评如潮,连演了80多场。
那时,陈颙每天去排练都要拎上装了几十片抹了黄油果酱的面包的大袋子,年轻人睡懒觉来不及吃早点,而排演歌舞剧般的话剧《三毛钱歌剧》需很大的运动量,她心疼他们的身体。陈颙对年轻人最大的爱护是让他们挑重担,戏份繁重的主角她安排三组男演员,每一组都有排练和演出的机会,由此,导演的工作量大幅度增加——她愿意。排练中,若有演员达不到要求,她用藤条敲击桌面“叭、叭、叭”合着她嗓音沙哑的吼叫:“你干什么哪!下去,下去!准备好了再上!”如果,当他们出现创作火花时,陈颙有句口头禅:“能干”!笑得大眼睛眯成一条缝,恨不得以拥抱亲吻作奖励。排练和演出,年轻人都不敢懈怠,演技在兢兢业业中成长。他们给她起了个外号“老花猫”,他们这么称呼她时,又带着一点战战兢兢,看着别有一番情趣。几十年来,陈每导演一部戏,都会提携年轻人;今天,在舞台、影视方面观众熟悉的许多演员,都从她身上获得艺术的滋养。2004年4月18日陈颙以身殉职,家属要求遗体就地火化,连夜,北京的朋友长途跋涉、奔赴太原。她的年轻的合作者林丽芳、张秋歌、陈希光、伍宇娟、编剧卫中等一排人长跪不起。她的学生查明哲替老师完成《立秋》的最后合成。首演谢幕时,大家举着导演的遗像向长时间起立鼓掌的观众谢幕。演员孙红雷悲伤地回忆:“三月的一天,我回北京给她打电话,电话中她说要去山西排戏,相约回来再见,她习惯地还叫我‘臭小子’。我特别庆幸走出校门就遇见了她,她让我演主角,说曾看过我的表演,对我有信心,这对一个年轻演员增强自信心有很大的帮助。她是那么淳朴、智慧,那么有气魄,我总觉得她像双枪老太婆。她是真正做到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们要记住这些故去的戏剧老前辈。我真想像以前那样再拥抱这位胖胖的老太太,再叫一声‘老花猫’。”
陈颙1954年被派往苏联留学,进入莫斯科国立卢那察尔斯基戏剧学院学习导演。与她当年同学的张奇虹回忆:“她如饥似渴地学习,考试期间温习功课经常到深夜一、二点,第二天六点半就要往学校赶,途中要走一个半小时。一次,陈颙的脸被开水烫伤了,伤势严重。一位苏联同学教我们用生土豆泥糊在伤处,说是白俄罗斯人的偏方,可以使脸上不落黑疤。治疗需要她平躺在床上四、五天,她忍住剧痛,不哼一声。我每次为她更换土豆泥时,她说‘请把眼睛留给我,我要看书’。”陈颙的毕业实习剧目是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排演巴西话剧《伊索》,优异的演出成果,使北京人知道了一个新导演的名字——陈颙,从此,她这个部队文工团的歌剧演员转变为中国话剧事业的重要导演。她犹如指挥战役的将领,以绝对的自信和“一言堂”指挥排演了约50部戏剧。1984年7月在美国奥尼尔中心,陈颙为英若诚和黄宗江排演《十五贯》片段,那两位是能编剧、能翻译、想法特别多的大演员,排演时硬是让这位比他们年轻的女士给制住了:“你们别说了!我是导演,听我的!”从50年代到90年代,这位女导演经历中国剧坛的风风雨雨,而进入老年。20世纪90年代陈颙大病一场,“面瘫”造成“嘴眼歪斜”,又严重发胖。她照样排戏、出访、讲课。香港话剧团的演员们至今记得:她为每一个角色做示范,不只是走走位置、比画比画,还会在椅子上、桌子上跳来跳去,动作非常好看,看她示范演戏是一种享受。大家劝她别如此劳累,她满不在乎地一挥手:“不工作,憋死我;干工作,到头来也不过就是个死!”北京人讲话:陈颙为了戏剧,玩儿命!
20世纪80年代中期,作家王蒙担任文化部部长,他以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为试点进行表演艺术团体的体制改革,任命陈颙为剧院的艺术总监,主管全面工作。当她被任命的那一时刻,她便置身于全剧院矛盾的中心。实事求是地说,这个任命对陈颙是不合适的,她的性格和作风不适合做剧院领导,那需要特别的能耐心周旋的功夫,而且她没有妥善解决人员的职称、房子、级别、角色、工资等,于是,得罪了一些人。有一年春节,她家的窗玻璃连续被砸碎六次。今天,人去屋空,那二楼墙上还留着本不需安装的护窗铁栅栏。当年陈颙被任命为剧院的“一把手”后,主要演员杜澎等提前递交“离休申请书”,表示坚决不合作。共同去参加一个活动,有人拒绝与她同车。她受到各种非难,直至今日,有些人对于逝者仍旧微词不止。王蒙哀悼陈颙的去世,说:我和她一起在改革的思维和实践中,经受了一段不曾有过的被人误解。陈颙扛着非难继续排戏。我国国歌《义勇军进行曲》的词作者田汉在“文革”中被残害致死,他的骨灰盒里没有骨灰,只放着一个剧本《关汉卿》。这般凄凉在陈颙心中激化成要让国人记住这位戏剧先驱的动力,“我要排《关汉卿》!”这是陈颙面对逝者的誓言。在建组会上,她阐述导演意图:我无限崇敬、深深怀念当代中国戏剧界的先驱田汉同志,我们大家吸着他的乳汁成长,谁也不能把他遗忘。
陈颙的身体明显地走下坡路,老伴周星华也住进医院。他们有约在先,年轻时,年长的照顾年少的,慢性子的让着急性子的;到了老年,陈颙就要照顾周星华了。一天,陈颙穿着棉大衣,戴着口罩,病病歪歪地提着食物罐,说是往医院给老周送吃的。当时,家里的书桌上还放着山西省话剧团的剧本《立秋》,陈颙说什么都不想再排戏了,让年轻人上吧。这是一个写晋商历史和生活的剧本,山西的朋友三次送来剧本,她三次婉言拒绝,直至剧本修改到第四稿,有个模样了,陈颙又动心了。她以超凡的状态投入工作。她的创作从采风做起,山西大院的建筑结构使她看到了晋商的气派和辉煌;在当年的票号子里她寻访人物活动的特征;她查找、阅读的相关资料,在书桌上堆有一米高。剧中结尾处有一个情节:新婚之夜被丈夫遗弃的女子,老年时丈夫回家了,她应该怎样面对归来的男人?有人说她在楼上一生等待、一生遗憾。陈颙说:不对!她应该是几十年读书进修,放了大脚,是一个迈步下楼的成功的女子。这里寄托着陈颙对于女子应有阳刚之气的理想,也是她的自我写照。
陈颙去世之后,我特地登门拜访曾拒绝与她合作的杜澎先生。他是《伽利略传》中伽利略的扮演者,是中国青年艺术剧院非常有实力的表演艺术家。他开门见山,追忆陈颙:“她生来性子急,脾气太暴躁,霸道!”这是杜澎的开场白。他接着说:“她像一团火,烧自己,也烧别人。在排练场,我们互相提醒:别惹她生气,大家别找不痛快。今天,平心而论,她才75岁,太可惜啦!她为剧院做了许多工作,做了许多好事。”
写到此,我理清了陈颙的艺术脉络:她的艺术生涯起源于民族歌剧表演,并对中国戏曲艺术有所认识,后来系统地学习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又转而向布莱希特学说的核心挺进,她是一位心无樊篱、眼界开阔、博采众长的艺术家。但是,有一个问题我至今得不到解答:她为什么脾气这样暴躁?可惜,没来得及问和答了。也许,只有这样,才是陈颙。
陈颙的遗像前放着一瓶香水,她是位喜爱香水和注重穿着的女人。唐斯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