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果然此恋足倾城
张爱玲于一九四三年写成小说《倾城之恋》, 翌年亲自将之改编为四幕八场的现代话剧, 于十二月十六日由大中剧艺公司在上海新光大戏院献演, 连演八十场, 场场爆满, 盛况空前。
任教于华东师范大学的陈子善花了许多心血在故纸堆里发挖当年的排戏剧本, 寻不着, 但写了一篇文章追记该剧的有趣花絮, 原来昔时曾有人投诗于上海《力报》予以赞颂,“座中万掌作雷鸣, 曲绘心头欲沸情; 烽火香江鸥梦破, 果然此恋足倾城。 众口哓哓说扫眉, 异军突起海之湄; 可堪幕启灯明夜, 弦外声声有鼓鼙”, 期等之情, 不问可知。
《倾城之恋》话剧由朱端均导演, 演员阵容强大, 罗兰演白流苏、舒适演范柳原、韦伟演徐太太、海涛演印度公主、端木兰心演四奶奶….皆为一时红星。上海的罗兰当然不是香港的罗兰, 张爱玲在排戏时天天在场参与意见, 她对罗兰非常欣赏, 甚至曾在文章里说罗兰“怯怯的身材, 红削的腮颊, 眉梢高吊, 幽咽的眼, 微风振萧样的声音, 完全是流苏, 使我吃惊, 而且想: 当初写倾城之恋, 其实还可以写得这样一点的….还可以写得那样一点的…”。
张爱玲亲自改编《倾城之恋》, 显见其对这篇作品的偏心, 她更为这剧写过两短文并安排于公演前发表, 等于帮忙做足宣传, 算是交足功货。张爱玲曾经自道“流苏与流苏的家, 那样的古中国的碎片, 现社会里还是到处有的。我希望倾城之恋的观众不拿它当个遥远的传奇, 它是你贴身的人与事”。 六十一年后的今天由香港话剧团献演《新倾城之恋》, 张爱玲泉下得知, 感觉可仍一样? 传奇其实并不遥远?
2. 张爱玲出生日期
香港话剧团献演《新倾城之恋》, 高潮一幕说的是战争历险, 日寇围城、香江孤岛, 在张爱玲笔下成就了一则六十年来叫人一读再读的爱情传奇。
事实上, 日军进攻香港时张爱玲确曾在城内经历过惊心动魄的十八天, 她在《烬余录》里述之甚详甚细致甚有趣, 时间是一九四一年的十二月八日, 场景是香港大学的学生宿舍, “我们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层, 黑漆漆的箱子间里, 只听见机关枪“悉啦啦拍拍”像荷叶上的雨。围城的十八天里, 谁都有那种清晨四点的难挨的感觉, 寒噤的黎明, 什么都是模糊, 瑟缩, 靠不住。回不了家, 等回去了, 也许家已经不存在了。房子可以毁掉, 钱转眼可以成废纸, 人可以死, 自己更是朝不保暮。像唐诗上的“凄凄去亲爱, 泛泛入雾”, 可是那到底不像这里的无牵无挂的虚空与绝望。人们受不了这个, 急于攀住一点踏实的东西, 因而结婚了”。
张爱玲本来报读的是伦敦大学, 考了远东区第一名, 却遇欧战而无法起程, 只好改入港大。她住的宿舍是 Our Lady's Hall, 她说, ‘我真的发愤用功了, 连得了两个奖学金, 毕业之后还有希望被送到英国去。我能够揣摩每一个教授的心思, 所以一样功课总是考第一’, 好一个聪颖女子, 据说连余叔韶大律师到今天仍然记得这位长胜将军‘张同学’。
对于张爱玲的出生年月日, 坊间向来有不同版本, 但以她亲手在港大学生纪录上所填的一九二零年九月十九日最被视为可靠; 香港大学九十年, 人来人往, 多少英雌豪杰曾在门前门后留下足迹, 这便是宝藏, 是时间的黄金烙印。
3. 范柳原与胡兰成
肯定有许多人读过张爱玲的《倾城之恋》, 但或许有许多人不知道张爱玲写过一篇叫做“关于《倾城之恋》的老实话”的散文, 那是一九四四年, 斯时也, 张爱玲亲自把一年前写的小说改编为四幕八场舞台剧, 连带写了一千字感想, 罕有地谈论自己的作品和所谓“创作心得”。
张爱玲猜想《倾》之所以会被普遍喜欢, “主要的原因大概是报仇”, 读者分别从男女主角身上寻得投射目标, 卅岁的白流苏间接给“旧式家庭里地位低的, 年轻人, 寄人篱下的亲族”出了一口气, 而更重要的是, “一班少女在范柳原里找到她们的理想丈夫, 豪富, 聪明, 漂亮, 外国派”。
张爱玲的分析是否正确, 有待文评家讨论, 我较感兴趣的倒是作者自己如何看待范柳原这个人。别忘了, 《倾城之恋》发表于一九四三年九月, 在此前两个月, 张爱玲初识胡兰成这个令她觉得自己“低到尘埃里却又开出花来”的暧昧男子, 开展了一段浓烈激荡的感情纠缠, 在其后的日子里, 她有没有在虚拟的范的身上看见现实的胡, 又或有否在现实的胡的身上窥见虚拟的范, 值得进一步考据探索, 毕竟, 张爱玲在散文里指出“香港之战影响范柳原, 使他转向平实的生活, 终于结婚了, 但结婚并不使他变为圣人, 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 这很难不令人联想到曾与她朝夕相对却又令她泪洒黄浦江边的胡兰成。
对于《倾》, 张爱玲情有独钟, 不惜破天荒将之编成戏, “希望它顺当地演出,能够接近许多人”, 读者如我忍不住暗暗猜想, 这是不是作者的一种私心, 希望更多的人能够了解她的胡兰成?马家辉博士/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