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七日 周日 晴
早近八时起。仍于“春香传”早餐,和式,有饭与面,并咸菜,早餐酱汤风味很好,想起郁达夫撰文念念不忘日式酱汤。坐的士往浦和酒店,竹石研二先生及一年轻女子已在大堂等候。今日往访深谷市“五十席映画馆”(即只有五十个座位的电影院)。大约十时半,我等分坐竹石先生与年轻女子开来的两辆车出发。浦和至深谷车行近两小时,一路民居多两
层西式小楼,颜色素淡,不见截然之城乡区别,惟快到深谷时方见农田。东瀛人家晾衣齐整有序,一如小津电影同类镜头。竹石为映画馆负责人,个子不高,年逾半白,诚挚有礼。途中听他介绍,知映画馆为居民集资,由银行旧址改建,系经政府买下物业,以半价出租给民间团体放映电影。映画馆二零零二年落成,之前苦无资金,后有十五人出资,乃竹石于当地报纸登载广告募集(以后陆续有更多民间资助)。我有意问申请开设电影院有无繁琐手续,放映之电影是否需要当局审查,竹石答道毋须审批,放映亦无限制,并说政府对映画馆尚有补助,于是又问是否预设条件,他说政府资助只用于改装影院,并无附加规定。
深谷显然比川口、浦和更为乡下,高层楼宇几乎不见,市街亦更窄,影院附近的街口竖立一排木桩,悬有多个白底黑字的日式灯笼,估计小城近期将有夏日祭。映画馆员工仅五人,两人(包括竹石)为正式,其馀兼职。门厅窄小,入内有接待处,有一高中女生打点,为暑期工。见门旁广告栏,每日放映四场,第一场上午十点半,最后一场晚七点半。票价依年龄而定,成年人一千日圆,高校生九百日圆,中小学生八百日圆,三至六岁的幼儿六百日圆。据闻此地偏僻,十万人仅此一家看电影的所在,不过却上映了不少东京等大都市少见的电影(与东京神保町岩波书店的艺术影院倒很相似)。我们到访之时,电影尚未散场,于是应邀登上狭窄楼梯,往竹石的写字间小坐。放映间亦在阁楼,甚局促,入内需脱鞋。同去的内行看过说,放映设备并非先进。
竹石先生的写字间事先摆好待客小食与大瓶冷冻绿茶乌龙茶,他说现在先填肚子,过一阵会往某农家午饭。闲聊之馀,见壁上有深谷五十席映画馆花之街映画祭(九月举行)海报,为彩色打印机打印后拼贴而成,估计为样稿。问一旁之翻译,广告词大意为:请来这里谈谈电影、音乐以及您自己。不一会电影散场,某导演即到影院与观众见面短叙。事有渊源,三年前影院上映之第一部电影即该导演作品。日人亦多念旧者,常叹世道人心不古,所以对中国乡土电影多生共鸣,至少我的耳闻目睹如是。浏览影院墙上之放映作品名单,平成十六年(前年)小津百年冥诞,有《东京物语》、《晚春》上映,其他如木下惠介《二十四之瞳》、北野武《座头市》、山田洋次《隐剑鬼爪》等,尚有香港《宋家三姐妹》及中国、韩国、泰国、蒙古等海外电影。竹石说山田洋次亦来过深谷,有“小镇与小电影院皆一种文化,要保留,不能丢失”之题词云云。
取门厅架上之深谷映画馆三周年宣传册。二零零二年七月至今,总共放映一百二十三部电影,累计入场观众六万一千零六人,上映日数八百八十八日。二零零四年十月十日至十六日,第一届花之街映画祭举行,入场者两千零九十人,上映电影十来部。映画馆成立至今,有多位导演及演员来馆与观众交流。
午后的深谷市街,暑热袭人,然而宁静整洁有序。街边小店门外售卖的风铃叮?作响,电线杆上的扩音器播放婉转的女声民谣,欢欣中有不可言喻的哀戚。中心感动,真想在这里读书写字饮食男女。进到一家幽暗的日用杂品店,很想买它陶瓷的蚊香架,鼓鼓的形状稚拙极了。女主人客气站在一旁,锅碗瓢盆整齐站在架上。听闻是有数百年历史的老店了,近天花的墙上挂满镜框,或是当地官家与商会发的什么奖状。竹石先生带我们看荒废的酿酒场,门口依然一排灯笼写满酒名,门内是霉湿阴凉的好味道,褪色的榻榻米与小几,还有褪色的酒场全景画与亦是从前的奖状。说是明治时代就酿酒了,后面天井杂草丛生,工场的木桶大得要从梯子爬上去。数月前山田洋次的新片就在这里拍摄,说是以战后为背景,亦是酿酒世家的物语。
午后近三时,坐车往农民强濑诚家午饭。强濑不到三十岁,昨日即与竹石先生来Skip City延请。其人为深谷映画祭理事,敦厚腼腆,极有礼,鞠躬时双手常及膝。同人私下打趣,说他淳朴得像极了日本电影中的北海道渔民。强濑已婚,数月前喜得贵子,父母俱健在,并一小狗。合家出迎,脱鞋登堂。强濑家乃三代同居之农家,榻榻米,客室挂一幅古旧山水画,房间隔板的?风画亦已褪色,柜上并有先祖肖像。食案上尽皆乡野食物,譬如自家菜地的南瓜,还有强濑弟弟昨晚钓得的鲜鱼。饮啤酒数杯,并食冷饭一碗(拌有酱汤与瓜类,不是太习惯)。其间人来人往,同行忙于政治正确,致力中日亲善,所以小弟乐得与一旁白发髭须之今井先生闲谈日本电影等等。今井为?玉县草加市公务员,能说简单英语。
四时左右告别,主人用车送至JR线深谷站,搭电车直奔东京上野。今井先生亦同行,说是要回东京。进电车与他同席,取出东京地图问神田书店街及丸善书店具体位置。
上野是大站,人流之频密,远过于香港电车站。东京电车地铁之错综复杂,非时日不可应付自如。于站内近上野公园出口与三五旅日华人会合后,即转乘其他线路往横滨。据闻今年为横滨开港一百五十周年,是夜有一小时的花火汇演。由上野至横滨需时约两小时,沿途所见,不少男女身着各色和式浴衣足登木屐,多是去横滨观花火的。有数位浴衣女子鬓旁簪花臂挽锦袋手执圆扇,未必个个国色天香,但都楚楚可人,古意盎然。
到横滨天色已暗,出了车站,人流都往放花火的海边涌去。过了横滨公园及体育场,前面的街道只准步行了,街两侧摆满小食摊,身旁着浴衣的男女亦更多了,但可惜没有时间细看,因为花火已经开始。只听到隆隆的放炮声,远处的烟花却被树木与楼宇遮住。再行数百米,见到横滨有名的摩天轮闪出霓虹光影,人流更密集,想走几乎不太可能了,于是站在街边的空档看树枝间幻灭的花火。环顾四周,地上铺满一方方蓝色塑料布,食物与人都在上面,就像赏樱时节的场景。浴衣女子手执的圆扇闪闪发光,煞是好看,后来在Family Mart见到(日本夏季多花火表演,是以圆扇、折扇与和式浴衣,皆为畅销应时之物),原来为世界工厂中国所产。花火于八时半结束,满街人流仍是不断,有坐在地上的男女仍然闲谈饮酒,亦有成群的浴衣女子靠着人行道旁的栏杆嘻笑。从前濠江亦多精彩花火,但相较当下,风味终是欠缺多多。我想起辛稼轩的东风夜放花千树,这样的中古与现代交融之风,上国不再,亦只有东瀛才有了。
回酒店已过子夜。横滨的电车上,挤满了回东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