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从导演角度来说,什么都不应该当卖点。我一直觉得作为导演、作为演员、作为编剧不应该过多地想这些,想这些是很危险的,会把这事儿弄得很廉价。卖点是制片人的事儿。导演不应该想这个,就像一个厨子,你在厨房里老想着外面卖了多少钱,这饭是做不好的。”
◎舒可文
三联生活周刊:首先得祝贺你,《让子弹飞》有不错的票房。据说2010年中国电影票房将过百亿元,尽管如此,在我们的电影市场上,电影的趣味和种类还是比较单调的。你不觉得吗?
姜文:这事儿你不能要求种类本身,你得看国民和电影人是不是具有那么多的个性,他们有多少种个性,才可以拍出多少种电影。
三联生活周刊:国民,也就是观众,在这里是相对被动的吧?
姜文:咱这么说吧,电影人产生自国民,对吧?他们不是独立存在的。如果整个国民的个性单一,电影人的个性又怎么能丰富呢?所以我们不能单单强调电影的种类,而是得看电影人本身的个性是不是具有那么多。电影人本身的个性多少,跟母体——国民的个性有关系,所以这还跟社会的形态有关系。在这方面,不能跟好莱坞比。
三联生活周刊:不跟好莱坞比?好吧……
姜文:不是,我这话您别误会。这个问题要从两方面看:从志向上来说是可以比,而且还必须这么比,否则你就迷失了方向。我之所以说不要随便比的原因是,我怕这个手段上和战术上没跟上。你可以战略上藐视纸老虎,但你也得有那么多枪,你得有那么多训练有素的部队,否则就成一句空话了,这不成。毛泽东说“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他说话是比较有逻辑性的,他把这事儿分成两方面来说,这是很对的一句话。
你不能是“大跃进”那个想法,说:“明儿我就超它!”这就有点儿说横话了。你还得耐得住性子慢慢来,说我们用一两百年(来超越好莱坞),这还比较实际。
好莱坞,我的理解是它其实不是美国,全球各地的人都被吸引到那儿去混,它本身那种个性也好,不同个性的来源也好,自然就给它带来了那么多品种。它是全球性的。首先它有全球的市场,这也得益于多年来的英语市场的称霸,而且除了可以在英语市场上放他们的片子,在非英语市场上人们也可以接受。
三联生活周刊:咱不跟它比着说。就说跟我们的国民、观众需求比,你觉得中国电影的现状是什么样?
姜文:其实我看得很少,只知道个大概齐,我又不是研究电影的,这事太搭工夫。另外,如果你知道电影这么单调,但还可以拥有市场,那这事儿吧……说来就比较容易伤众。
三联生活周刊:你是说,中国的片子你看得不多?
姜文:外国片子我看得也不多,这几年中国片儿、外国片儿我都看得少。我就看维尼熊、跳跳虎了,我老得陪我儿子看动画片儿。你也看过吧?
三联生活周刊:是,陪闺女看的。你刚才说到不能弄“大跃进”,得慢下性子,你就是这么干的?好几年一个电影,是不是从你的剧本开始就要磨太长时间?
姜文:也不是,我要……怎么说呢?总的来说,我干活儿的速度是快的,我也不是在那儿死较劲的。我之所以强调慢慢磨,是针对中国社会普遍存在的恶习来讲的。别的我控制不了,但是在我的团队里面,我希望可以把这个事情做得稍微正常一点儿,而环境是不正常的。
三联生活周刊:环境的不正常主要是种种豆腐渣工程?
姜文:马马虎虎、坑蒙拐骗、乱七八糟嘛。这个不用我说,上海的楼子烧死人了,中央台的楼也着了,这都是马马虎虎、稀里糊涂、投机倒把。
这东西让我挺痛恨的。我觉得你可以不干,但你别蒙事儿。蒙事儿,我觉得让我瞧不起和愤怒,甭管他最后能混成多大的人物,(只要)我知道他有这么个恶习,我就不喜欢,我不希望我做的事儿是这样的。但我也不是说没限度地在那儿磨。
三联生活周刊:比如说《让子弹飞》剧本,从小说《盗官记》来,你怎么改编的?
姜文:马识途那小说集叫《夜谭十记》。我们从其中一篇《盗官记》里面抽出故事的一个筋儿——或者是叫核儿、头儿——改编的。
三联生活周刊:改了两年?
姜文:是这样的,其实它是重叠的来算啊。我是两年半以前,2008年的7月1日,见到马识途,从那天开始到影片上影院就一直没停过。就是说,7月1日,我买了小说,然后改编,然后拍摄,然后后期,然后混录,然后直接进影院,就直接通过去了。剧本在拍摄的过程中,还有3到4个编剧不断地在修改,但是那个时候基本上就是装修的活儿了,动静儿就不是那么大了。
三联生活周刊:但是,我听说即使是装修阶段,你的动静也不小。你要求它是什么样儿的?
姜文:我其实没有具体要求。这里面确实有这样的一些对话,比如,在某一个阶段的时候,他们会说:“老姜,其实可以拍了,行了。”我说:“还不行。”
三联生活周刊:“还不行”在哪儿呢?你不是有120个纸条吗?
姜文:因为有些地方,我觉得好像还有点儿马虎,如果就那么过去,它说服不了我。我当时这么设计,得先设计好若干个桥墩子,比如从头到尾有这么120个桥墩子,然后上面得铺上桥板,然后我就能飞奔过去了,不至于摔下来。这桥墩子在头半年的时候,就已经说明白了,就是这儿会发生什么、那儿会发生什么,也就是他们传说的120个纸条儿,这确实有。我当时做的就是120个,就是记事卡片,钉在那个黑板上,其实是白板。
三联生活周刊:这120个纸条儿上写的什么?
姜文:是这样的,我说我准备拍一个120分钟的电影,《盗官记》。然后呢,把故事分出了12段,一溜一溜摆出来,一溜10分钟,这10分钟的每分钟里大概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是,有时候一场戏不会在一张卡片里完成,比如说“鸿门宴”那场戏可能得10张卡片,甚至20张卡片来完成,那戏长嘛。
这都是桥墩子,从这个墩子到那个墩子,你是跳不过去的,必须得铺上合适的情节、合适的人物、合适的台词,你才能“唰”一下过去。在这个时候,我们工作了差不多得有一年的时间。
三联生活周刊:桥墩子,也就是故事轮廓,你更在意,还是铺桥板子是更细的活儿了?
姜文:铺桥板子的时候,会发现这墩子的位置不对,你还得往那边挪挪。当然我是最后一个说“行了,咱们可以拍了”,在这之前几乎每个人都说“行了,能拍了”。但问题是我拍,我就得弄明白,我才能拍。
确实到开拍前,好多事儿还没弄明白,比如“鸿门宴”那场戏,拍的时候,我觉得又有点儿长又有点儿说不清楚,要说清楚这些事儿又不能短。我跟编剧们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们说,那你要说清楚这么多事儿,咱就得长,得3个小时了。我说不行,就得说这么多,还不能那么长。他们说“这他妈有点儿累,有点儿麻烦,几乎不可能”,我说,我能看见这场戏,所以我才能知道现在这种情况是不对的。他们说“你怎么看见的”,我说我不知道,虽然我是看见听见了。比如说,我看见周润发张嘴了,但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然后到我了,又到葛优。但这话从我到葛优,这中间儿,这个话没过去,不行啊。这么说吧,假如我希望通过踩我一脚,再踩周润发一脚,到葛优那儿一下就能弹起来,跟三级跳板似的。
有时候我能看见那场戏是那么发生的,能身临其境看到,我右边是周润发,左边是葛优,然后这句话是怎么说,那句话怎么说,但是没有完整把它弄下来,“嗖”一下我就回来了,跟做白日梦一样。我得把这个说清楚,有一点儿虚虚实实的感觉。然后大家伙儿就得不断地来磕,有时候突然找到一句词儿,就能把这场戏带起来。
三联生活周刊:《让子弹飞》的对白,话赶话确实是对故事有带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