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我想说的是,好莱坞虽然是一个电影工厂,但是他们已经很清楚电影其实本身什么都不是。电影只是一个工具,里面真正有内容的东西,还是戏剧的东西、美术的东西、音乐的东西、表演的东西。好多人都说电影语言、电影风格,我觉得其实没有这回事。拿IBM写字有什么风格啊,拿苹果有什么风格啊,看谁写。王朔用什么写,他也是王朔。电影也是,什么人拍,它就是一个什么样的风格。
三联生活周刊:你选这个剧本的时候,有没有一个特殊的想法,选择在这么一个乱世,军阀混战的时候?引起一些深文周纳?
姜文:这还是跟戏剧有关系,因为这个军阀混战、华洋混杂、天下大乱的时代,它本身就是一个戏剧的气氛,就是非常规吧。你看戏剧,莎士比亚也好,莫里哀也好,他们都是选择一个典型的特殊的环境和人物。
三联生活周刊:这是戏剧和历史不一样的着眼点。历史是找必然原因,戏剧是找偶然事件。
姜文:对,它通过偶然来表现必然。那你说丹麦王子有的是,怎么非得选一个哈姆雷特呢?非得是他爸刚死的时候,他发现他叔叔害死的他爸,又发现他叔叔把他妈给办了,从这儿开始聊哈姆雷特,用咱们的话叫“怎么这么寸哪”,聊的就是一寸劲儿。北洋时期就是太寸了,寸了他十几年。特殊时期提供了很多戏剧的可能性,也会让人的可能性更丰富一点儿。
三联生活周刊:是不是写作上也自由一些?
姜文:那当然了。不过说实在的,对我其实有一个很长时间的误解,他们老说我影射现实什么,这确实是一个误解。我其实对现实不特别了解,我不知道谁是有名的歌星,谁是有名的主持人,好多大家知道的事儿,我不知道。我觉得这都是现象,被这些现象迷惑,你会掉进一个没有价值的乱七八糟的尘土里面,它不是本质。就像我好多朋友在哪儿工作我老记不住,名字有时候我也记不住,职业名字这些都可以换,这不是他的本质。但是这人,我能把他画出来,我能把他演出来,很是他。
三联生活周刊:那也不能说你不关心现实。只是你不用那种叙述喜怒哀乐的现实手法。
姜文:相对来说是这样。再说,我觉得所谓现实是很不现实的,我觉得也是很不可靠的,你没办法知道什么是现实的,聊现实是一种很危险的情况,或者是很可疑的情况,假装拍一纪录片,或者是又原生态地来模仿一种现实中的故事,那是现实吗?我特别怀疑这个东西。尤其是所谓用艺术手段来这样表达现实,我觉得这里边多少让我怀疑有点儿偷懒。通过那样模仿现实,能表达什么呢?
如果说我看到现实,反正我看到的不是那样。如果说那么一个表面,那不叫现实,对吧。我们上中戏的时候,有一种课叫观察生活练习,你可以到街上去观察,看,然后到每周一的时候有汇报演出,我是一个特别能模仿人的人,我能学什么人都特别像,后来我渐渐厌倦这个了,这个有什么意思呢,这是一玩笑可以,你要把这东西当成一事儿来办,就太廉价了。你看见的是一个结果,然后你对原因有兴趣的时候,拎出来原型就不像你看到的那样了。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太阳照常升起》倒是有现实感的?
姜文:对我来说,“太阳”里面大量的东西就是现实,我就是这么一个现实,是对我感受到现实的记录。我觉得那疯妈就是那样的,虽然头发白了,由于她心态年轻,她的脸就不往老了去。而且,她不但不往老了去,而且还越来越小。所以我没打算把疯妈画老了,她就一白头发,脸就一孩子。这就像什么呀,我连马尔克斯那个《百年孤独》都没看完,没看完不是说它不好,是说,那难道不是这样嘛!是这样,就可以了。我记得在《列宁在1918》里面,有一人被派去杀列宁,结果他没杀,回来人问他说“你他妈为什么没杀”,他说:“他说的全对啊(一东北人配音,‘攒’对啊),他说的全是我心里话。”算了,人让他走了。
三联生活周刊:当时“太阳”引起的观影反应,是不是跟我们电影品种少有关系?它的叙事不大顺从观众的观影习惯。虽然也有完全不同的评价,但基本上被恶评淹没了。
姜文:反正,我觉得,再不一样的人,再不一样的情况发生,都没有什么不应该的。咱们的环境是太容易格式化。
三联生活周刊:在《让子弹飞》里面,很多人都注意到那句“站着挣钱”,你是有意识地要较劲一下吗?
姜文:没有,其实那里面我没老说,就说了一次。我觉得是这样,人们对作品的敏感度,有时候跟作品有关系,有时候跟欣赏者有关系。那他们老去敏感这些话,其实电影里面是张牧之被老汤逼着说了这句话。进了城,匪性就不好使了,你得按着规矩来,他原来是脱离规矩的,他是规矩里玩不转的人。老汤就重新教育他,他一听,这和他生活观完全相违背,他为什么当土匪啊,他就是跪不下去。“那你这样,你就别挣了呗。”逼着没办法了,他才把枪拿出来:“这能不能挣钱?”“能,山里去。”把惊堂木一拿,“这个呢?”“能,跪着。”“那这俩搁一块儿,我能不能站着把钱挣了。”是在这个情况下,话赶话赶到这儿了。
三联生活周刊:你不想通过台词表表你自己的想法?
姜文:我觉得台词像什么呢?我给你举个例子:这有条河,这边有个老爷子,聋子,那边有个老爷子也是聋子。谁都不想让人知道自己聋。这边老爷子扛着竿儿,走过来了。隔着条小河,那边的就问了:“怎么着,钓鱼去啊?”这边这个没听见啊,但看到他动嘴了,这边这个不能丢这份,得假装听见了,就说:“不是,我钓鱼去。”那个一看,他还回嘴了,我也不能让人觉得我没听着,回他一句:“嗨,我还以为你钓鱼去呢。”这俩谁也没听着谁,聊得倍儿热闹。我们的台词要成这样,不聊聋,就是“钓鱼去”,词儿都没变,人的心,你看见了。
其实这台词没什么,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词儿,比如老汤,他每句话都是诚恳的,他越诚恳,他墙头草的特性就出来了。葛优是个好演员,演得特别准。他内心最根本的欲望在顶着他说,不是一个表面的事儿。张牧之的话也不能全信,你想讲武堂出来的,兵者诡道也,首先得学诡道,什么叫诡道,诈嘛。张牧之的认识和方法当然也不是我的,是这个人物而已。
三联生活周刊:张牧之的想法,不是你的?
姜文:不是。我作为导演,或者作为主演,并不是说我在演一个我完全赞同的人物,他有他的冲劲儿,有他的计谋,但他对自己其实也有很多的怀疑,他肯定也有他的困境,就是说他不是一个能玩转世界的人,他要付出很大代价,才能跟这个世界拼个鱼死网破。其实我演的每一个人身上都是有问题的,从《鬼子来了》(里面的马大三)到这个,都是有缺陷的人,张牧之也不例外。
三联生活周刊:对,最心狠手辣的一点是杀假黄四郎。
姜文:对,他是有匪性的。他不是我想当的一个人,不是。起码我不喜欢乱世。戏剧表现是说这么一个人,但是生活不应该这样。
三联生活周刊:会不会因此让张牧之做得太过冷酷,比如他在六子死后也没有什么情感反应?
姜文:我觉得有两方面吧,一方面呢,我个人其实是一个有点儿羞于表达自己内心情感的人,或者说,我经常对过分表达情感的情况,有一种滥情的感觉,我有这意思。尤其是我们社会说这方面的媒体太多了,他们老要哭,老要说这是真情什么的,我觉得真情是很难那么流露的,如果说把情感当成一种勾引人的或者说吸引人的办法,我觉得特别不舒服。
三联生活周刊:不是因为缺少感情,而是出于审美的趣味?
姜文:我觉得有感情的人,不是那样表达的。这个环境经常让我感觉到很滥情,而大家对滥情也有一种习惯。我如果真要想勾引人家动情,我相信是可以做到的,但是那种情况总是让我觉得是一种危险。我们有句话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其实这是两句话,“动之以情”不等于“晓之以理”,很多时候,由于人们动情了,把理就给漏过去了。这确实是我们这个民族和我们这个国家经常出问题的地方,我倒真的希望我们有某种冷静感,在我所了解的历史当中,宣泄滥情以至于不理智导致了很多人为的灾难,非常多,我觉得应该节制了。可能我在这里面做得有点儿过了。
三联生活周刊:《太阳照常升起》是很有情感色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