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比如说,这场戏怎么能进入,既然是请客,进来、倒酒,互相都……我说能不能上来从腰眼儿上就单刀直入了,也符合这人的性格。所以,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我马某人,县长买来的,花钱买官就为挣钱,而且不想挣穷人的钱”。说那你为什么呀?下头就有词儿了,说“穷,太慢”,“说得对,那你想挣谁的?”“谁有钱挣谁的!”“那谁有钱?”“你有钱!”直接就给顶墙角上了,先不聊这个你客气我客气的,寒暄那套全不要,直接到高潮。然后再从后面开始耍一些阴谋诡计。
后来,述平他们说,你就是弄成你那种风格而已,你他妈从《鬼子来了》开始就在最高潮点进入这场戏,咣当脑袋戳桌子上说“你剁了我吧”。为什么剁,不知道。然后才明白咱没办法,这鬼子在这儿怎么办?我们也弄不死他,我也不敢杀他,那你先给我杀了得了。最后逼得马大三进城去找杀手,把戏推向强烈,没有过场戏。
三联生活周刊:这是你要的风格么?
姜文:我也不知道。反正到了这个时候呢,它又得有滋味,又得把稀汤寡水的都拧干净了,留下干货。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说这是你的电影个性,在选剧本的时候,什么样的剧本适合你拍成电影?
姜文:兴奋呀,让人看着兴奋啊。这是我个人的爱好了。我看不了那种不兴奋的电影,看着就累得慌。兴奋的,不一定是动静儿大的。看武侠片,我不兴奋,我不明白他们在干吗呢。
三联生活周刊:那说说你看着兴奋的电影是什么样的?
姜文:什么叫兴奋啊,一段好的表演也是兴奋。咱比如说《教父》吧。《教父》开场那场戏其实是很平稳的,从形式上来说,它是很安静的,但是当他开始说话的时候,你感觉到是你不能分神儿的一件很重要的事儿:那人唯一的一个女儿被打了。没有废话,它正好也是一个英语不熟练的人在说,他不会那么多词儿,所以那些转折的词,平常用的套词全没有了,全是干货。第一句话就是——我爱美国,美国给了我财富,我养了孩子,我按美国的方式教育她,我也很骄傲。她交了个男朋友,男朋友周末给她带出去了,俩男的就占她便宜,我闺女为了保住自己的尊严拒绝了,他们就揍了她。我这么漂亮一闺女就这样了,进医院了。我哭了,为什么哭?她再不能这么漂亮了——很安静的镜头,但是你发现它就跟脖子搁这儿一样,是一个到头儿了的事儿。这时候白兰度还是一后脑勺,看他哭了,后面给他一杯酒,喝完了说我没别的,我像一个老实的美国公民一样告到了法庭,法庭给那俩傻逼放了,他们在法庭门口还冲着我乐。你说我他妈怎么办。白兰度问:“那你想怎么着?”他往耳朵边儿一说。这时候镜头里才看到白兰度,白兰度说干不了。“那我给你钱”,这不是钱的事儿。到这儿,白兰度跳出圈外不聊这件事儿了。他就觉得老聊钱算怎么回事儿,有点儿瞧不起我?也没骂他,就说,我老婆是你孩子的教母,你从来没到我家来过,你好多年没请我喝过一杯咖啡,你不把我当朋友啊。那个人就说我怕跟你在一起惹麻烦。白兰度说,是是,我名声不好,但是你知道不知道,你如果跟我是朋友,那些人渣就因为怕我都不敢伤害你。
三联生活周刊:你觉得这是一个特别强烈的情节?
姜文:它强烈在哪儿呢?你听他这话。他虽然是个教父,但他的词儿是个怨妇的词儿——“你看你也不理我……你怎么能不理我呢,你怎么能跟我说钱呢。你是我哥们儿啊。”这词儿写得牛逼!一个这样的老大,却被感情所惑。我觉得这剧本写得非常棒。
第一,它从高潮起,我追求的故事是这样的。第二,它人物是拧着劲儿写的。什么是人物,你要写一个傻子,你不能写他傻。我给举个例子,一个傻子坐门口儿待着,过来一帮人说你是一傻子,他说“我不傻啊”。“不不,你傻,你太不一样。”“怎么不一样?”“我们正常人,我们都能看见自己耳朵,你看不着。”说完人家就走了。这傻子想我还真是看不着,很郁闷,“这事儿,如果我要真看不见这耳朵,还真成傻子了”。结果就拼命在那儿来回甩脑袋,看,怎么会就看不着呢?动半天脑子,突然想到一点,得稳住这耳朵出其不意,“叭”一下玩儿命逮这耳朵。他的表现形式是他聪明,他在动脑筋。这场戏你要写他怎么动脑筋,想办法稳住这耳朵,去看见它。你所有的戏都得拍他聪明,结果你把一个傻子拍出来了。
《教父》也是。上来就跟港片似的?来一大哥范儿?那不是大哥,不是教父。给我最大的刺激是,我看《教父》的时候,是一个中文配音版,这哥们儿配得非常努力,是照着一大哥配的:“你怎么不来看我!”再听白兰度的声音——哼哼唧唧的,而且很优雅,又优雅又让你心疼,他老是重复这件情,像一意大利老太太在说这话。Mario Puzo(马里奥·普佐)写的这个教父,我注意到,他说是按照他妈写的。到最后,那个人说,那我就认你做教父吧。仪式感挺逗的,白兰度把手伸过去,这人过来一亲。你注意到没有?白兰度还有一种羞涩感,有点不好意思。太他妈棒了,这让人非常难忘的兴奋。
这是什么意思呢?看戏只能看说话,你打不开内心的。好的剧作和好的演员就是在家长里短说话的事情上,把内心给暴露出来的。
然后你就看白兰度这手一搂他,摩挲着说了一句我印象里最深刻的话,这教父用怨妇的声调,而且很优雅,莎士比亚那种词,说:“Someday,and that day may never come,I’ll call upon you to do a service for me。”(有一天,我希望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我会求到你的,我会打电话求你。)说得特别入心,然后“But uh,until that day,accept this justice as a gift on my daughter's wedding day。”(在这天到来之前,你在我的女儿的婚礼上,像接受礼物一样接受我给你的公平公正。)送走了那人,有点儿累了,然后呢,就跟他那律师说,找一可靠的人,把这事儿办得干净一点儿,别让人觉得咱跟杀人犯似的。“您放心。”吻一下那玫瑰,这场戏就算完了。
这他妈太解渴了。太丰富了,太漂亮了,演员非常棒,摄影也非常棒,里面每段话都说到你心眼儿里面去,但是他超越一般人对于这样一身份的认识,让你觉得这怎么是一怨妇啊,还这么优雅,他把所有你原来浅薄的认识全扔掉,让你服。
我可能是中了这些东西的邪和毒。我真是不能接受这戏要写流氓,就写成流氓,最浅显的流氓,我受不了。说这人是土匪,可土匪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土匪可以是爱听莫扎特的,凭什么你爱听人家不爱听啊,人家也认字儿,只是跟你的想法、态度和境遇不同。
三联生活周刊:所以,张牧之这土匪还是蔡松坡的手枪队长呢,是吗?
姜文:这个啊,从年龄上来说不一定是跟蔡松坡有直接的关系,只不过他从身份上来说,他在草莽之前是有过某种别的身份的。张牧之,这个名字是原作里面的,这个“牧之”俩字儿给我一个刺激和影响,我觉着叫牧之的人应该不是一个土匪啊,至少他爸妈不是土匪,所以从牧之这俩字儿引申,给他找到了某种背景,也有他对自己这个“牧之”变成了“麻子”的看法。他觉得人们不愿意相信一个土匪叫牧之,他怎么也得是一麻子,所以老问他为什么脸上没麻子——我就是没麻子,那他们就非管我叫麻子,那怎么办。
三联生活周刊:土匪就该叫麻子,这是成见,你想在电影里——
姜文:对,所以一说姜文这操行人,那人家肯定都说,少年得志,不知好歹,不知道自己多少钱一斤。都不用想,先就这样。所以当你说一个“这好像不是这样”,就变成“霸气”,你得随波逐流,比一般的人还随波逐流,他才觉得正常,谦虚了。我凭什么呀,我愿意当我自己行不行,我就这样了,爱说什么说什么吧。
三联生活周刊:线索简单的事情比较容易被理解,这既是人之常情,也是戏剧存在的必要嘛。
姜文:戏剧经常给人们看“不是这样的”。如果人们都会像科波拉那么看教父,那就没有《教父》这帮人生存的意义,就没有科波拉了。我想这个东西,也是一件好事儿。
三联生活周刊:你把电影理解为戏剧?
姜文:不是,他们管电影叫“第七艺术”是吧,它等于是把前六个艺术用它给记录下来了。当然,它不等同于戏剧,因为它的手段慢慢越来越多,比如特写的运用,你可以坐在第二十排,但你可以看见他的眼睫毛,这就已经可以调动了,这是戏剧做不到的。但是,你里边儿,比如我刚才举了很多《教父》的例子,但它其实不是一个特殊的现象,全是戏剧和表演带来的影响,没有这些,光是摄影机,它是记录不了的。不同的导演来表达不同的内容时,使得电影呈现出不同的风格来。电影本身,我不觉得它有那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