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姜文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传奇,一个和近二十年中国电影发展史紧密相连的一个名字,从《芙蓉镇》到《红高粱》到《秦颂》、《大太监李莲英》到《阳光灿烂的日子》到……如果说我们是激动不安地蹲伏在战壕中等待冲锋的年轻战士,那么姜文便是一面已经插在前进道路上满身弹孔的旗帜。人是矛盾的,总是在自己心中神化着生活以掩饰自身的羸弱;或者呐喊着要独立的同时却在心底希冀着精神的引领。而姜文是我们一代电影梦想者眼中的前行者。
当我第一次听到姜文声音的时候,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了,所以我认为是个梦,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在做梦的时候才心跳。
那是个绝望的冬季,我踯躅在北京街头,怀揣着《寻枪》的剧本。当最后一条路都走到了尽头的时候,我决定放弃。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我突然想,为什么不把本子给姜文?经过各种关系,剧本放在了姜文的桌头。我没有抱任何希望。有点像给自己一个借口:龙王庙已经进去过了,再旱就真没办法了。当剧本送到姜文那里的时候,我想我可以没有遗憾地离开这个伴随了两年的题材了,我已经尽了全力。
随后便是几十天过去了,我没有再想过那个本子的事情。因为我觉得不可能。一个夜晚,当我回到家的时候发现手机上有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打过去,一个很厚重动听的男声在问:“哪一位。”“对不起,你的号码落在了我的手机上。”“你是谁?!”说话的男人似乎十分警觉。“我是陆川。”“噢,我是姜文!”
姜文!!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这个在任何银幕上我都能立即分辨出来的声音,在生活中反而显得十分陌生。“我看了你的剧本,十几页,不错。但是我现在不能和你谈,我要去美国。如果你愿意等,12月底给我打电话。”姜文当时说的话我到现在还能一字不落地记起来。他的言语简短而洗练,有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时至今日,每次和姜文见面,依然能从他身上感受到很多出人意料的东西。记得第一次见面,我看到了一个优雅平和,从容不迫的男人。他戴着眼镜,一身休闲得体的服饰,竟然显得很有些书卷气。他当时的气质让我想起了末代皇帝溥仪,他曾经扮演过的角色。这彻底推翻了我想象中那个孔武有力血气方刚北方汉子的形象。
然而只有交谈,你才能体会到他掩藏在平和面目下的锋利。和姜文交谈,我常常会感到他是一把兵器,黝黑而没有光泽的玄铁剑,用草绳捆扎着放在角落里,周身散发着凛人的杀气。当然这都是熟识后的感受,而第一次见到姜文,我觉得他是大海。
-他说自己是这部戏的父亲,我看不像,我觉得他更像母亲
当他开启思路展开想象的时候,随着他精彩的话语纷至沓来,我感到一个宽广的世界在面前徐徐展开。这种开朗,就如同在狭窄内陆河流中艰难跋涉到入海口时豁然开朗的感觉。面对他丰厚的经验和渊博的知识,我曾经瞬间感到十分恐惧,就像一个不会水的人面对苍茫大海,既欣喜异常又深深感到畏惧。我发现我面前的姜文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粗放简单的人,而是一个有着异常丰富底蕴和异常丰富想象力的人,是一个大海。在那一天,这海是平静的,我曾经试图去探寻他精神和知识的疆界,没有成功。
说到帮助,姜文对于我已经远远超越了普通意义上的帮助。他说自己是这部戏的父亲,我看不像,我觉得他更像母亲。他像老母鸡一样,张开翅膀,把《寻枪》遮蔽在他的翅膀下面,为《寻枪》遮风蔽日。
比如当时我告诉厂里姜文要出演《寻枪》,不少人认为是笑话。姜文便签写了一个条子:
我愿意演陆川的《寻枪》姜文
厂里立即轰动起来,大约两天后便把姜文请到了厂里谈合作事宜。这个时候并不是所有领导都认为《寻枪》值得拍摄,有些领导甚至当面质疑姜文:“你为什么要上这个小戏,而不选个别的题材?比如重大历史题材或者能反映大历史背景的大戏?”
姜文当时的回答我能记一生,他说:“《寻枪》就是一个大戏,只是你没有看出来。你的枪丢了,你可能不知道,但是我姜文的枪丢了,我知道。中国还有很多人连枪都没有,更别说去找了,陆川这个本子说的就是这个事儿,你说是大戏还是小戏?”
还有人私下问姜文,“你是不是以前就认识陆川,两人合计好了,给陆川当托儿来了?或者是来扎我们厂钱来了?”还有一种看法是姜文认识我的父亲,“你是不是想找他爸给你写本子呀?”反正说法不一,特点是都不靠谱,把姜文搞得很郁闷,出了厂,他问我:“怎么我答应替你演戏就成了你的托儿了?对了,你爸是谁呀?”当时还有人说:“姜文,这个戏要是投资超过了三百万就不能让陆川当导演了,你必须来当导演,或者联合,我们才能投资。”
姜文当时便说:“这是陆川的本子,陆川的戏,我不能夺他的东西。如果你们非觉得要一个人给你们当担保,我可以做这个担保。我可以作这部戏的监制。”
就这样,姜文用自己在电影界十几年创作积累的声誉为《寻枪》,为我做了担保。很多人说我幸运,但他们从来没有说到点上,我想这才是真正的幸运:在人生第一部戏的时候能遇到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像导师一样无私地引导着关照着走下来,这是真正的幸事。
-姜文觉得我这苗子还不错,但是有些枝长歪了
当时我们的戏面临两大难题,一是资金问题,二是演员的资格问题。这两个问题困扰了我们将近三个月的时间。而演员资格问题更是烦人。那段时间我能感到他很烦躁,但是他从来不让我分心,而是自己在后面做了很多运筹的工作,比如谈判,比如协商,比如融资等等,但是这些事情他永远告诉我一个结果,而不要我去关心过程。
说实话,他是一个完美得有些恐怖的监制,比如说他会隔一天打个电话像中学班主任一样监察一下我的作业情况,看看我是否在专心修改剧本,是否在安心做导演工作台本,做诸如做选景的各项准备挑选演员这样导演应该干的事情。他告诫我创作以外其他乱七八糟的心一概别操。每次他都会叮嘱我一堆事情,做好了他会高兴,做不好他会恼,就会有严厉的批评。我必须承认当时被姜文这样管着,很不爽。但是用姜文的话,他在给我修枝,他觉得我这苗子还不错,但是有些枝长歪了。我当时正好三十岁,三十岁的时候还被人修枝,显然是一件不太爽的事情。虽然我现在感激他,但在当时折磨得我直觉得他有强迫症。
其实这是姜文性格中的另一个特点,他什么事情都操心。作为一个心思缜密而又有着惊人记忆力同时又精力过人的人,他这样也属正常。
-和姜文在一起,听他说话真是一种享受
生活中的姜文是一个非常刻苦的人,除了看书和看片子之外,他几乎没有任何业余爱好。如果说他有爱好的话,就是改剧本。他一进入剧本创作就来神,奇思妙想不断。在剧本的讨论中,他不断有惊人的火花迸发,比如像警察局长说的那句:“如果遇到职业杀手一枪两个就是六条人命,六条人命呀!”这样一些剧场效果非常好的台词,都是他灵光一现创作出来的。
姜文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善于学习的人,他会从周围的工作人员身上汲取每一点滴的养料。姜文自身便具有非凡的语言天赋,这得益于他无时无刻的观察和思索。他痛恨学术腔和文绉绉的话语,他总能找出非常简洁有力的比喻来说明比较复杂的问题。比如有一次他说到“帮助”这个主题的时候,为了说明世事险恶,他说:“有的人也帮助人,远远看着也是给小苗浇水,走近了一看,是在给苗浇开水。”再有一次,他又跟我说起“帮助”和“被帮助”的关系,他说道:“很多人会帮助你,因为你年轻有前途,但是你要小心,不是所有人都是在背后推你,给你劲,有的人帮助你是推你脚脖子,你一抬腿就是一个跟头。”和姜文在一起,听他说话真是一种享受。他经常能冒出这样平实而又透着智慧的话。
姜文在言行上是一个比较矛盾的人。他会宣扬自己摈弃所有范文读本式的知识,厌恶所有条规准则;他四处宣扬自己不读书不读报,自己的知识全部来源于对生活的观察云云,我当初就真信了,差点中了他的圈套。再比如他在媒体采访时说自己不用电脑,觉得那玩艺儿虚,实际上他玩得熟练得很,经常偷偷上网查阅关于各种消息。实际上用圈内朋友给他的绰号来形容,他是班上的学习委员。
我们总是说要超越几代,如果没有像姜文这样出类拔萃的才能,我们至少要有比姜文、张艺谋这些前辈更刻苦更耐得住寂寞的勇气和毅力,如果没有这两者,实现超越就是一句逗自己的玩笑。我的幸运在于我走出第一步的时候,在姜文的干预和指导下,我的步子是正的,并且走在了正确的道路上,同时知道了速度的标准。而这些感受才是我和姜文共事中最大的收获,因为这是能够一生获益的。可以说从合作的最开端,姜文便以身作则地给我定了一把标尺,一把在当时看来高不可攀的标尺,而我的任务便是跨越。
-拍摄《寻枪》的过程,像是一个马拉松,他为我整整带跑了半年
很多人说姜文霸道,谁的话也不听,而且他似乎只适应用霸道的方式和人交往。开始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慢慢的,我发现那并不是真正的姜文,他心中随时随刻总有一根神经是警醒着,紧绷着,在倾听着每一句不同的意见。有不少次我拼命向他阐述着自己的意见,他不置可否。然而第二天,他会告诉你他有了一个新想法,当这个新想法展开的时候,你会发现有些耳熟,那是因为他保留了你想法中的精髓,但是却升华了,用更加巧妙的形式来展现。
和姜文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我觉得还没有完全了解他。但是我却清晰地看到了他作用在我身上的力量和我心灵发生的变化。很多细节的地方,是我和他分开很多日子之后才逐渐体会到的。每每想到的时候,心中会有一丝感动。记得有一次我嘱咐制片去照顾一下编剧,问问他有什么需要,我说:“你要对人好一点。”我突然想到,这是姜文曾经说过的话。他曾经告诉我,对于每一个来剧组的创作人员,导演都要善待,要让人感到温暖。尤其是当要回绝一些演员的时候,导演应该亲自打一个电话说明情况,“要对人好一点。”他说。
还有一次当制片因为疏忽而耽误了工作的时候,他开始说理由,我怒吼着打断他的话:“不许解释!”那个瞬间,我突然想到姜文,这句话是他经常说的话。和很多不成熟的年轻人一样,在拍摄《寻枪》的时候,我经常会为自己的疏忽辩解,而这个时候,从他的嘴里,我听到最多的便是“不要解释”。姜文曾经严肃地盯着我:“记住,陆川,一个男人不为自己的错误辩解。”
《寻枪》拍完了,姜文掘开了我生命力的大坝,发掘了我心中原始的力量。他在创作中教会了我如何引导自己的力量,引导自己的本能,发掘本初的感知,用最自我和最纯粹的力量去藐视和破碎规则。创作的过程,仿佛是姜文给我开锁的过程。他总是说:“陆川你是个内心有力量的人,但是你把自己封闭了。你应该张开,再张开,去接受和感知。不要总是用学院或者书本的东西去禁锢自己。电影是体力活,要把自己当作劳动人民。”我现在已经悟到了。
我会终生怀念和姜文共事的经历,和姜文共处的这一百多天,是我人生最值得骄傲的财富,是我一生都享之不尽的财富。我不是一个善于交流的人,即使在共事的日子里,我也很少私下和他作深入的交流,但是我希望通过这篇文章告诉他,我感激他。寻枪的过程,像是一个马拉松,他为我整整带跑了半年,我感激他为我挡住了绝大部分的风霜雨雪,用肩膀推开了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并在把接力棒交给我的那个瞬间在我后背重重地一掌,让我飞离了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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