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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三十年记忆
在人际辈分的划分规则里,即使按照晚婚晚育的标准,30年时光怎么也应被算作是一代人的范畴了。相隔如是时间“长度”,再将当初在人间世上流传的那些“假语村言”拿来,那种近在咫尺的遥远,那种恍若隔世的“亲密”,那种陌生的熟悉,那种融合着酸甜苦辣的滋味,都会在刹那间涌上心头。
又恰好有位上海电影导演,执意要在2006年拍摄一部讲述30年前上海的“爱”的电影,一个文化的也是社会的议题诞生了:关于曾经火一般灼热的青春情感,关于非个人意志掌控的未来预知,关于无可奈何的封闭,关于不可抗拒的变迁,关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慨叹,也就是关于——人的命运的沉思。
上海这座“海”里,30年来,沉淀着多少应牢记的昨天甚至前天,奔涌着多少能被反复咀嚼的故事。
“30年的尘埃,不会太厚,也不会太薄,即使是一面镜子,隔着灰尘,也已轮廓模糊,眉目苍老。”
40多岁的胡雪杨对着我说:我要拍一部上海电影。正是上班时刻,报社大楼大堂里面不停进出的同事,川流不息。我便向熟识的人举手示意,便对胡雪杨说:他们这么多的人,都是在“记录”上海的。胡雪杨回答:我要记录的,是《上海1976》;现在眼前忙碌着的大部分人,即使是那一年生的,也已经30岁了。“30年的尘埃,不会太厚,也不会太薄,即使是一面镜子,隔着灰尘,也已轮廓模糊,眉目苍老。”
胡雪杨执意要拍一部“上海电影”,当然是与他的父亲,上世纪80年代上海著名的话剧导演胡伟民有关。上海戏剧学院当年的高才生,胡伟民肩负着26年的右派称谓,曾被发配到黑龙江农场,后来“曲线”来到江南小城。“文革”结束,终于回到故乡上海,胡伟民的人生思考和艺术表现才华,似火山一般地迸发出来,他的身影在上海话剧的舞台上,足足活跃了10个整年。1989年初夏,他急匆匆地骑着自行车到医院看病,但那辆自行车却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主人。过于突兀的离去,剩下了“一大堆”尚待整理的生存思虑和舞台设想。
子承父业,当然是一个常规理由。
胡伟民的两个儿子,如今都是电影导演了,大儿子胡雪桦在美国,小儿子胡雪杨在中国。就眼前说话的时间里,胡雪桦在西藏出外景,胡雪杨在上海写剧本。
胡雪杨说:上海,1976,“我想念它很久了”。
30年前的上海商业街景
时间:1976.1.8—1976.9.9
这只是电影的天幕
与胡雪杨的访谈,就在报社大堂内一旁的茶座进行。胡雪杨给我一份《关于〈上海1976〉的策划》,里面包含这样几方面内容:故事梗概、导演阐述、制作周期,以及演员选择方向和资金筹集方案。
我的问题,首先当然是关于时间的。胡雪杨注明的那个时间段,实在“令人难忘”。
记者:上世纪的1976年,应该说是个被打上了极为深刻的政治印记的年份,甚至可以说1976年就是个政治年。当年的1月8日,大雪纷飞,周恩来总理逝世。紧接着,4月5日,北京爆发天安门事件,邓小平第三次被打倒。7月酷暑,朱德委员长逝世,紧接着,唐山发生大地震,死亡24万余人。真可谓山崩地裂了。后面的9月9日,毛泽东主席逝世,举国哀悼。紧接着,粉碎“四人帮”。那是天翻地覆啊。
作为导演,更作为剧本的创作者,你的电影名字就叫“上海1976”。当年的上海,还有个“武装暴动”的“历史问题”。面对如此浩瀚巨大的历史事件,你到底已经写下了“什么”,又将如何把这样重大的与中国命运相关的历史还原给我们看?
还有,那段中国历史是否已经过了能够全部还原的“解密”期?
胡雪杨:有一点你解说得非常正确,我要表现的“时间”,就是1976年的1月8日,到9月9日。前面的和后面的时间段,我都“省略”。但是,你还是有点误解了,也可以说是误读。你的“联想”,也是很多朋友听到我这个电影名字后,都曾经有过的联想。我要说的是,1976也好,那时节的上海也好,都是我这个电影的天幕,也就是背景;也许更准确地讲,是背景上的字幕。字幕非常简单,也会非常简短,就是“1976.1.8”这几个说明年月日的数字,它是一把钩子,它的效果是把观众的观感,立刻勾回到30年以前的那个日子。在那个日子,亲历过的或没能亲历过的,每个观众想起什么,我不管,我也管不了,更管不全;也许,全体观众观感的总和,就是那个年代的最真实的景象和内涵。“但是,我只管提供字幕,我不展开表现。”
中国的1976年的历史,正面“冲撞”地予以描绘和展示,哪是我一个人的力量所能及的。那是重大的“历史使命”。
我的镜头表现,也是要有的。外滩的马路,外滩建筑群的天际线条。黄浦江上靠泊着的所有船只,鸣响汽笛,3分钟。这是历史事实。但是我在银幕上的“正面勾勒”,就是这个肯定不到3分钟的“3分钟”,干净利落地结束。我要展示的,是在这个背景之下的,4个年轻人,也就是两男两女的生存故事。“充满着生命力的人的遭遇。”
记者: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文革”十年浩劫,1976年是最后的一年,这个最后已经含有强弩之末的意思。只是,十年不是一个短暂的时间,一些历史性的“左”的弊病,尤其是经过了“文革”的哄抬和喝彩,已经集大成地凝固成为当时中国社会的运行定式,“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而年轻的生命,尤其是上海型的年轻生命,就是不买这些定式的账,于是底层的挣扎和冲撞就开始了。冲撞零零碎碎的制约容易,也许有缝隙容身,可冲撞浩浩荡荡的规则,就要有粉身碎骨的勇气。尽管是不自觉的。
胡雪杨:不自觉,不太自觉,就是天性,就是人性。我的影片里,有4个上海年轻人。具体情节也就是他们之间的情爱故事。自然,这部电影的结尾是虚化的,因为悲剧而故意虚化的。讲述哲学是讲堂上的事情,银幕是具体的,在银幕上不能上课,银幕人物不是哲学家,不能宣讲教义。银幕上活动着的永远是人,必须说人话。只是,透过银幕我要大声疾呼:“那种对人、对人类、对人性的锥心刺骨、全面彻底的摧残,迄今会令所有的人望而生畏,不堪回首,同时,这种畏惧的心态迫使所有有良心、有责任感的人们深刻反思,一切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为什么不能是一个正常的生活结果,即使是年轻的人们恋爱失败的结果,正常的恋爱失败的结果是人类永远在上演的舞台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这一切如是逆反着生产的因果,在1976年究竟是为了什么。作为个体的人,我们无可避免的盲目性,我们不由自主的投机性,我们先天的软弱,后天的卑贱,先天和后天交融的丑陋心理,究竟是什么?”
自然,我的思考是我的人生经历决定的,而我的职业要求我的,是透过镜头组合,也就是蒙太奇来说话。
人物:弄堂“小瘪三”和中西混血儿
依旧发酵和弥漫的风韵
尽管是“别梦依稀”,30年前生存人群的形态,还是记忆犹新的。从“文革”开始进入上海工矿的“老三届”学生,已经进入结婚生子的阶段,拥有一辆自行车和一间亭子间,一张饭桌和一点时而自然、时而不太自然的笑容,是他们小规模的幸福。而他们中的有些同学,则在遥远的农村和边寨,风雪交加之中,对于家乡和亲人的思念都是被冻僵了的。年龄稍稍小些的年轻人,暂时没有就业,于是,“年年返校”,“斗私批修”。
老三届学生的父母们,其中有相当部分的人,在被审查和被隔离。血脉相连的人们的彼此相见,是要得到“批准”的。这样的规则,让人感觉,当年中国就是一个巨大的病房。
商店临街的玻璃橱窗上面,时刻糊着大字报。我至今记得当时出现的一条标语:邓小平是奇装异服的总后台。如是荒唐的表述和结论,就是这样地在我们的面前“展示”过。
记者:你的故事梗概,我读了好几遍,明白了你影片中人物设计的一些想法。
男主角有两位,姓胡,叔叔和侄儿。叔叔是崇明插队回沪等待工矿的招工指标,侄儿是在河北唐山读高中,因为凶狠斗架,家人生怕出事,父母让其回上海老家借读。女主角是宋家姐妹,姐姐名曰宋解放,妹妹名曰宋革命。不过,我刚刚听了你的“构想”,便感觉这样直露的名字,可能与你的“艺术表现初衷”有冲突。似乎有改动的需要。
胡姓的导演,“制造”两位胡姓男主角,大概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且,我相信你身上沉淀着胡家两代人的人生命运印记。只是,两位女主角呢?你的两位女主角,同母异父,一个是美国军人,一个是法国牧师。这样的人物你有社会原型吗?
胡雪杨:特别完整的,尤其要说到具体的“那一个”,没有。
我的非常简略的设计是这样的:宋家母亲是上海1949年时候的百乐门舞女,同一美国军人尼克相恋,以至怀孕。尼克随美军撤离上海,宋母去教堂祈祷,倾听忏悔的是一个中法混血儿保罗。人有恻隐之心,宋母与保罗结婚,生下中美混血儿宋解放,后来的妹妹宋革命则有四分之一的法国血统。
我这样的设计,来自于我对上海这座城市的理解和思考。在中国的近代史上,开埠以后,站着的上海建筑的风格,躺着的上海马路的名字,弥漫着的上海文化的质地,以至流动着的上海人的血脉,“什么时候又纯粹过”?
记者:你有点图解的味道。
胡雪杨:电影就是活动的图解。关键是图解的水准。
上海这个十里洋场,早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就已经是一个各族人种混居和通婚的花花世界。即使到了70年代,也就是我影片要反映的年代,我们依旧能够在上海的街头和里弄里,捕捉到一两双闪烁着灰蓝色光芒的瞳仁,或者棕色眸子的金发面孔。有过资料统计,到了1976年10月后,粉碎“四人帮”了,直至80年代初期,还是有不少拥有二分之一或四分之一异国血统的西方后裔,陆陆续续离开上海,追溯他们的另外一半根源去了。在上海这座城市的记忆里,灰、黄、褐、绿、蓝各种颜色的眼睛,五彩斑斓的光芒一直折射到今天。我是想说,即使在1976年中国最闭关自锁、全民压抑的时候,上海这座城市的内心,不灭的风韵依旧在发酵和弥漫,“充满骚动和渴望”。
上海诞生之初,就是一个国际城市,上海始终剪不断理还乱地和外部世界文明保持着密切的“接轨”。上海很像一个精灵淑女,更似一位风尘女子,只要抓住一丝机会,都会顽强、迫切和调皮地睁开她那灿烂的双眼,迎接阳光,呼唤未来。上海风情万种,上海浪漫高贵。《上海1976》中的宋解放和宋革命,代表这两方面既独立又统一的上海。
记者:在1982年出境,如今在美国生活的作家木心,已经80岁了,他这样写道:没有居住过亭子间的人,不能算是上海人;一直走不出亭子间的人,也不能算是上海人。
胡雪杨:就是。宋母和宋家姐妹的设计,是一种将虚拟化为实体的过程。她们与胡家叔侄的纠葛,最粗疏地表述,可以说是“爱情”故事。这辈分首先就有点乱。其实,生活从来就很混沌。也许说是懵懂的青春期骚动,是性的醒悟,更准确。
但是,比较可悲的是,宋家姐妹中的姐姐宋解放,她的性,首先是“献给”了手中握有着能够批准她从新疆返沪权力的地方官员。这样的传说,从来不绝于耳。而妹妹宋革命的怀孕,则最终不清不楚,谁是她胎中婴儿的父亲,没说。我就是不说。来自于权力的为所欲为,表述清晰,而来自于青春的自我裸露,也许美妙,只是美妙带来的痛楚更加凄迷。
记者:30年前的阅历,30岁后的年龄,今天这样的女演员,你难找。她们眼睛里面“有东西”么?
胡雪杨:我想在境外寻找。
地点:“硬”弄堂和“软”闲话
飘洒在都市空中的绰约
上海1976年的石库门、新式里弄、棚户房子,要到哪里方能找见?即使还有,恐怕也是“残存”;最好修旧如旧,最怕修旧如新。最关键的是,上海那份行为习俗、思维轨迹,是在那样的硬件氛围里面酝酿出来的。造假就是毁灭,缺乏也属失败。重要的是与中国其他大城市的地域区别。
记者:你的解说让我想起了姜文的一部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他说的,也就是一群北方的青春男女,处于萌动期的不安之中,既打架拍砖头,也勾搭拍婆子。你的《上海1976》是否会有点像南方的“阳光灿烂”?
胡雪杨:这里面有个最大的区别。姜文《阳光灿烂的日子》,拍的是一群军队大院里面的男孩子。中国的部队大院现象,是全世界绝无仅有的一个极其特殊的生存现实。这样的大院,是个全封闭的“围子”。部队后勤保障着这里面父母一代人的衣食住行,他们的基本生存的物质来源,有着自己独立于社会之外的系统,虽不丰裕,但是无忧,而且心理上颇具优越感。部队大院里的下一代,天然地继承了他们父母的生存习惯和文化理念。绿色军衣,统一着装,子承父业,理所当然。这个大院里面衍生出来的生活准则和行为习俗,还有文化内涵,与上海有着天壤之别。
部队大院里的军人们,说走就走,不走不行,打起背包走天下;而上海的居民,让我走我就是不走,即使走了也把背包扔在那个地方,我这个人还就回来了,你对我也没办法。即使是在仅仅满足于温饱的年代,军人们统一吃大馒头,而上海还要吃吃阳春面和排骨年糕。军人以食堂伙食质地为基准,而上海主妇则是以自己开伙仓保持特色为荣的。
军人统一,居民散淡。上海这座城市开埠以来的沧桑容颜,浮华似已褪尽;但你仔细看看,深入想想,上海什么时候都在卖百雀翎。军人赞美阳光赐予的健康,而上海人还非要增添上若干人工的打扮。上海的绰约姿色,虽然已经被过滤到了微乎其微的境地,但它依旧是丝丝缕缕飘洒在都市的上空。再有,100年来带有着境外资本和民族资本的经济经营方式,所赋予这座城市的契约习惯、精打细算的眼光,以至众多文化现象之中藏着的“殖民气息”,人情礼仪和语言的舶来嫁接,与外来娱乐时尚的紧密同步,几乎就决定了与“阳光灿烂”的不一样。
记者:1976年的城市“风景线”,距离今天已经过去了整整30年。多少建筑硬件和民俗风貌,也已渺无踪影。而你作为电影导演又是要以镜头说话的。至于电影基地的某些人工场景,实在是假,而且也用得“烂”了。我是希望看到实景的。
胡雪杨:我是在上海长大的,我对于自己生活的当年场景,记忆犹新。星转斗移,时光荏苒,再加上近些年的浮躁心态,一些应该保留的文化建筑和历史遗迹,也多有变化。这似乎也是必然的事情。我也是坚持用实景的。我已经和美术场景设计人员,骑自行车在上海进行“搜寻”,还是有着许多的地方保存着当年上海的旧时风貌。
记者:与建筑硬件相比,语言其实也是一个“硬件”,作为电影艺术的另外一个主要元素,也已经发生着巨大变化。1976年,作为知识青年我就记得,工矿、市农、隔离、病退、小三线、三结合、落实政策、恢复组织生活等等,那样的跟生存处境有关的词语,满山遍野。你的主人翁都在30岁以下,而30年后的演员,要做好这份语言功课,是要下大功夫的。
胡雪杨:首先是我这个编剧的事情。而且,我坚持这部电影要讲“上海闲话”。
说到底,就是上海符号。
1989年6月,胡雪杨在北京电影学院毕业,他的毕业作品是53分钟的短片《童年往事》。这部处女作在第二年获得了美国奥斯卡大学生电影最佳影片奖。17年前的这部“童年”电影,似可看作今日胡雪杨再度执意要“拍一步上海成年电影”的发端,也可以看作是一种积淀和底蕴。
今天的胡雪杨,已是40多岁,他要拍的是反映30年前上海人如何生存的一部电影,那个年代的一切,曾经进入过只有10多岁的小胡雪杨的视野。10多岁的视野印象,经过30年的思考和发酵,在胡雪杨40多岁的今天,他将会奉献给家乡和家乡的“邻居们”,一份什么样的银幕故事?我对他说:来看你这部作品的人们,首先是那些已经五六十岁的人们,如果你的市容背景、人物形态、思维层面,符合这些观众的记忆,你这部电影的反响,无疑能够得到最大的“扩张”;如果不是,则会遭到严格的质疑。因为这样年龄的观众,对于“文革”年代的生活,他们是亲历,而你是理解。
胡雪杨回答:我不想对留存的记忆做痛苦的宣泄,只想真实地再现那段楔入心骨的青春轶事,任何时候,“爱”一定总是最美丽的。撰稿/陆幸生(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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