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范伟[微博]饰)瞪大双眼,战战兢兢地吞下日本人塞进他嘴里的白面馒头,身旁是不吃日本粮食而被残忍杀死的栓柱(张默饰),这是电影《一九四二》快结束时的一个镜头,也是这部电影提出的终极问题:当信仰、爱国主义与生命权发生冲突,孰轻孰重?作为冯小刚[微博]心心念念了整整十八年的电影,《一九四二》总算完成了他的梦想,与此同时,也颠覆了我们对于他“市民导演”的固定印象。在这部电影里,他不再是那个挠着胳肢窝让你哈哈大笑的故事大王,他从名利场里奋然而起,化作鲁迅一样的呐喊者。这真的还是冯小刚电影吗?当然是的,无论是《甲方乙方》里的受虐狂,还是《大腕》里的那场葬礼,冯小刚嘴边一直挂着一丝嘲笑,《集结号》以后他严肃了起来,但他的喜剧太成功,以至于直到《一九四二》,我们总算能以严肃而不是戏谑的眼光,打量他被无休止的自嘲紧紧裹住的内心。
采写_本刊记者 曾明辉 录音整理_实习生 张燕婷 陈国丹 简嘉丽
一九四二,沉重的选择题
故事发生在1942年的中原,蝗灾肆虐,上千万农民被迫逃荒,伴随着日军入侵,重庆政府救灾迟缓,救济粮被层层盘剥,河南饿殍遍野,狗吃人,人吃人。
电影的主线随着地主一家人的逃难而推进,国民政府的领导人蒋介石,河南省政府主席李培基,美国记者白修德等历史风云人物次第登场。《一九四二》的核心,也就在三个问题里显现出来。第一个问题是,开赴前线的士兵需要从河南当地筹措军粮,没有粮,军人无法打仗,国土面临沦丧,但筹措了军粮,河南灾民就要饿死,怎么办?第二个问题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在目睹了种种人间惨状后问道:上帝知道这一切吗?如果上帝知道这一切而又无法让灾民吃饱肚子,信仰又有什么用?第三个问题则是,日本人进攻河南,向饥饿的灾民发放粮食,这时,是选择活活饿死,还是替侵略者干活,成为“汉奸”?
这些问题让人垂头丧气,尤其是最后一个问题。在《一九四二》原著小说里,刘震云的答案是“活下去”,但稍后我们询问导演冯小刚他的答案是什么的时候,他巧妙地回避了他自己设下的问题,他说:“你看到了什么就是什么,就是日本人非常阴险恶毒,拿这军粮去巴结这些奄奄一息的灾民。就是这个,没有别的什么。”
知识精英看上去非常喜欢这类包含着普世价值的提问,在微博上,提前观影的媒体大V已经开始热捧《一九四二》,“深沉、严肃、情怀”,“承担起了艺术家使命”……这些词句通常用来形容伟大、威严、神圣、高高在上,而不是他们十几年来通过报道构筑起来的那个“市民导演”。
但冯小刚也不买账:“我不怕得罪人,我尤其不怕得罪知识分子。”他举姜文《让子弹飞》的例子,说媒体自命不凡的阐释害了姜文,以至于姜文的新片现在被置于放大镜下仔细琢磨,“我问他,哎,他们给说成那样,你真的那么想的吗?姜文说:我操,怎么可能嘛,绝对没有大家想出来那么多……”
可与此同时,与冯小刚共事多年的冯氏御用摄影吕乐,却斟酌着字眼,小心翼翼地阐释着这部电影的意义:“历史其实是一个我们阐释或者编纂的过程,所有历史都在我们现在的生活当中……”
甚至华谊对于这部电影的宣传也一反常态,冯小刚破天荒地在微博上表示想看贺岁娱乐片的就别看《一九四二》了,而在2011年的开机发布会上,华谊也没有进行这类大片所惯有的炒作:例如神秘的好莱坞大腕,某某和某某的绯闻;而是给每个参会记者发了一张纸,上面白底黑字印刷着从秦末到现代,中国史书记载的每一次灾荒。
大片定义
吕乐是一个精瘦的中年人,标准意义上的“第五代”,有点不善言辞,对于数字电影时代的到来似乎无可奈何。相反,虽然冯小刚也更偏爱胶片,但他对于数字技术的兴趣显然大于吕叔,因为他已宣布《一九四二》是他的最后一部胶片电影。胶卷预算是46万尺,最后用掉了70多万尺,成片2小时15分钟,片比接近1:54,创下了中国电影的纪录。之前的纪录属于姜文,姜文向来以不吝惜胶卷著称,《阳光灿烂的日子》用了25万尺,《让子弹飞》55万尺。
《一九四二》的剪辑肖洋说:“看到素材的时候,感觉我们不用任何修饰。就是说,在没有添加声音、特效以前,光看演员表演,就已经能感受到那种压抑。冯导演的要求是:‘不要贪念视觉冲击,不要贪念一时的煽情,不要贪念某个单独的非常抢眼的部分。’”肖洋是华谊这两年用得最多的剪辑,80后,今年的《画皮Ⅱ》和《太极》都出自他的剪刀手,那是这个年轻人炫技的好平台,但《一九四二》不是。
拍得多,才能剪得有声有色,这是真理—当然,这个真理与金钱直接相关。除了胶卷,其他例子亦俯仰皆是—
《一九四二》的美术石海鹰:“拿到剧本都懵了,以往电影比如《唐山大地震》,也是我做,都有主场景,但《一九四二》是一个逃难的电影,四五条主要线索,沿途无数事件,辛苦挑到一个场景,拍几天就要转场了。”看完剧本冯小刚问他有什么想法,石海鹰老实回答:“一点想法也没有。”冯小刚说:“你最好后天就去山西。”
重庆的街道,在成片中只有两场戏,但剧组花了7个月,7000多万,盖出了这条街。为还原街道两边店铺里的小摆设和1000块牌匾,剧组翻拍了超过十万张历史照片,因为冯小刚要求所有的店铺名字必须出自历史照片,而不能凭空杜撰。另外,灾民的破棉被要用老土布定制做旧,打了洞,里面的棉絮露出来又是雪白,必须再喷脏,这项看似简单的工作最后花费了30万。还有军装的样式,火车头上的喷漆、标号,某种型号的日本飞机是否在1942年进入过中国战场—尽管看电影时这些细节一闪而过,其实很难被捕捉到。
“在《大决战》之后,没有再像我们这样大规模的航拍场面了。”《一九四二》特效总监常松说,“但《大决战》是得到了部队的支持,跟着演习一起的。”
作为《一九四二》的投资方,华谊给出的官方说法是投资超过2亿,这意味着电影大概需要近5亿票房才能收回成本。王中磊[微博]对《南都娱乐周刊》表示这个目标其实没有太大压力,但冯小刚自己知道万一票房失利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华谊作为上市公司,经营决策有重大瑕疵。”冯小刚说,“华谊兄弟[微博]承担了很大的风险,这带着有点性情的东西在里头。”他又补充:“这次广告部门都没启动。”
当我们拿这一点询问王中磊的时候,他笑了,40年代作为抗战大后方的重庆,实际上不乏声色犬马:“太多的商家找我们想要植入了,但一开始《一九四二》就像是要实现朋友的一个愿望,而现在又不同,现在感觉就好像是大家的一件必须要去完成的事。所以最后都谢绝了。”
我有一个梦想
王中磊第一次听冯小刚说起《一九四二》是在1998年,那时华谊还是一家广告公司,王中磊是公司“影视部”的头儿,底下三个员工,而冯小刚已经凭借《甲方乙方》和《没完没了》确立了贺岁片导演的江湖地位,但自从1992年冯小刚看到刘震云的小说,就一直在寻找机会将其搬上银幕。然而,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电影没能开机。2002年,冯小刚距离他的心愿更近,美术组已经找到拍摄场地,甚至已经有人去了埃及拍“开罗会议”,还打算挑印度人演甘地……但不幸因为相同的原因而流产。两次先期筹备产生的成本,王中磊表示,他和哥哥王中军自己掏了腰包。
石海鹰第一次听冯小刚说起《一九四二》是在2007年,那时他刚加入《非诚勿扰》[微博]剧组,“冯导经常侃大山似地讲《一九四二》的一个个片段,当时觉得是闲聊,这次拍摄才发现他把当时说的一幅幅都还原了,连细节都非常清楚。”
而吕乐第一次听冯小刚说起《一九四二》是在2006年。那年他被冯小刚张罗进了《集结号》,冯小刚跟他说,后面有一个电影,让他来拍,然后冯小刚讲述了一个片段—在教堂前面,神父跟一批饥民说要把死人都埋了,才给大家饭吃。大家就去埋,可是人死得太多,遍地都是,没力气埋。神父说好吧,那就把自己家亲人埋了。第二天,当神父再从教堂里出来的时候,看所有尸骨都露在外面,因为风太大了,而土又是那种浮土,加上饥民没力气。接着野狗来吃尸体。“我当时还真是特别激动。”吕乐说,无论是在技术层面还是在思想层面,《集结号》都像是《一九四二》的一次前哨战。
吕乐的激动事出有因,他此前掌镜的最著名的电影,是张艺谋导演的《活着》,这部电影虽然没有公映,但被很多行家誉为张艺谋导演事业的最高峰。“‘文革’结束十来年的时候,大家对那一段历史,包括再往前的历史,有一段反思,这时候出现了《活着》、《蓝风筝》、《霸王别姬》。”吕乐说,但《活着》遭禁的命运打断了这种反思,张艺谋蛰伏再复出,开始他的中国式大片,此后商业电影开始占据中国银幕主流——这里面当然也有冯小刚的极大功劳—一直到《一九四二》,吕乐又看到了电影界的反思。
刘震云则在他完成小说后不久就遇到了当时还不十分有名的冯小刚,在刘震云的作品中,《温故1942》缺少他惯常的黑色幽默,而是充斥着愤怒的呐喊。“我的家乡发生过一场导致300万人死亡的灾难,我并不知道!300万人,相当于3个奥斯维辛集中营……奥斯维辛在欧洲是多么重要,而我们现在把三个奥斯维辛遗忘了。”
这就是《一九四二》的最大意义,这个年份实际距离当代不算远,但惨烈的历史事实很快被抗战胜利的喜悦所冲淡,政治的剧变让300万灾民的丧生似乎成为一桩小事,很快进入历史的故纸堆,但知识分子相当清楚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这时,一个拥有巨大票房号召力的国民导演拍成了这部电影,可预期的话题效应和随之而来的公共讨论,为知识分子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情绪宣泄的出口。
在这一点上,冯小刚和与他对立了多年的知识精英达成了一致,他这样评说《一九四二》:“它就像一面镜子。透过镜子照见自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我们的民族经常是找不着镜子。照着镜子你起码知丑,我们通过这部电影给大家提供一面镜子,让大家看到自己,可能你看到的时候不舒服,但比你糊里糊涂地臭美要强。”
“到点就该吃饭”
《一九四二》的拍摄地大多在山西,冬天气温降到摄氏零度以下,朔风猎猎,而演员必须身穿破烂的棉袄,有时还要涂上血浆泥浆,一天拍下来灰头土脸,拉群众演员的司机都不愿再把他们拉回村里,“太脏了。”几天下来,有一些当地招募来的群众演员不堪辛苦,开了小差。剧组年轻的副导演发现人越拍越少,非常生气,“人怎么能这样?我们在拍一个多有意义的电影!”
冯小刚对我们说到这件事的时候,露出一副“小子跟我比还是太嫩了吧”的表情:副导演精神可嘉,实际太二:“每个人的欲望都是不一样的,需求也不一样,你不能强求大家。副导演说‘我们拍这么一个伟大的作品’—什么他妈伟大作品?到点就该吃饭了!”
与这个世俗的冯小刚相反的,是工作人员口中那个异常顶真的导演,拍完《一九四二》,石海鹰觉得《非诚勿扰》这类电影的拍摄简直是在度假,常松则回忆,拍《一九四二》时的冯小刚非常较真,“抽自己耳光,跟人较劲,跟椅子较劲,跟对讲机较劲。”冯小刚的助理张述,每天到片场要给导演准备5包烟。他自己也在微博上“撒娇”,说《一九四二》拍摄太辛苦,不想当导演了,于是华谊股票应声下跌……
肖洋把《一九四二》比作冯小刚念念不忘的“初恋”,这和冯小刚自己的说法不谋而合:“就像去追求一个女孩,孜孜以求,那女孩追到手了,其实有时候不如你没追到手的时候。”
你以为这是最通俗、最冯小刚的比喻,他又飘来一句:“尼采说,得到即空虚……”
《一九四二》大体悲壮而深刻,但属于冯小刚独有的幽默,仍然冷不丁地冒出来,让电影院里压抑的你能够稍稍直直腰,舒缓一下泪腺的压力。电影里王子文[微博]饰演的地主女儿拒绝了张默用两块饼干交换的求欢,徐帆饰演的寡妇花枝看在眼里,冲上前去:“饼干给我,姐和你睡!”张默不从,徐帆一把抢过饼干:“你把我老公害死了,你得赔我!”在这里,人命就值两块饼干。
“剪辑时冯导反复问的一个问题就是,观众他们看明白了吗?他们喜欢看吗?这是他拍每一部电影都会反复问的问题,《非诚勿扰》这样问,《一九四二》还是这样问。”肖洋说。
吕乐这样比较张艺谋和冯小刚:“张艺谋拍电影可能不太调整,要让他改东西可能也改,但是他也不表什么态,太认真,有时也就一根筋了,他要轴一点。但冯小刚不太一样,还可以往哪个方向走?他自己会有个调整,对,比较柔软。”
媒体话语之外
1996年,刚刚经历了《一地鸡毛》、《情殇》、《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被毙的冯小刚开始了《甲方乙方》的创作,在被生活狠狠敲打了以后,冯小刚依然能让电影院陷入没心没肺的狂笑。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看到了:他一边接受着各种品牌赞助,一边在《大腕》里导入赞助故事,并借此达到戏剧高潮和黑色幽默的巅峰。
但随着十八年来念念不忘的《一九四二》终于面世,冯小刚也显出了他的另一面—或者说,从《集结号》,甚至更早的《夜宴》开始,就已经慢慢显出的那一面—看看《一九四二》的海报:一只人头蝗虫身的怪物。这一次,在娱乐大片山雨欲来的贺岁档之前,冯小刚成为呐喊者。
“小刚在媒体面前是这样的,在后面又是另外一个样子。他在后面还保留了他本身艺术家的部分,但他想明白了,就反其道而行之。既然在你眼中我跟商业挂钩都是因为我的商业成功,都是因为谈这些东西有缺陷的话,那我就顺着你们来。”王中磊这样解释他的合作伙伴。自嘲是冯小刚竖起的聪明的刺猬针,用之前评论者的话来说,就是“在被别人扇耳光之前,先把自己给扇了”。
在王中磊眼中,那个精于算计票房回收的冯小刚已经被媒体符号化,真正的冯小刚一直以来恰恰都是他最耻谈的“知识精英”,他每一次都在媒体面前津津乐道电影票房,但,“其实他不明白里边的道理,他是非常不会去算计那些票房什么的人,可他每次都会来问我要个数字,票房达到多少我们心里能踏实?然后再跟媒体喷。”
吕乐认为《一九四二》对中国电影的意义在于:它让中国电影朝着选题的边界又迈了一步。“描写战争的电影,一开始是纯粹正义的描写,比如前苏联早期的一些电影,后来慢慢就开始描写人情了,有将军有士兵有家属,然后,第三步可能就到了彻底的反思,比如说《英国病人》,《英国病人》提出大的题目:爱情和出卖国家,选吧,最后选了爱情。”《一九四二》尚没有走到这一步,冯小刚也不愿回答电影里那些芒刺在背的问题,但在政治话语和资本话语夹击下的中国电影圈,作为围观者的我们已无法要求更多。
基于相似的原因,冯小刚和王中磊都不愿估计《一九四二》的票房,“我觉得这种电影类型,能够在当今的市场上仍可以存在,这本身就是一种价值。”王中磊说。
在《一九四二》的结尾,张国立领着一个失去父母的孤儿,向家的方向走去,他们活了下来,没有抱怨蒋委员长,也没有咒骂日本人,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在波澜壮阔的时代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冯小刚说:“我骨子里头是愿意和这个世界达成和解的。”这个终于呐喊出声的电影人,既把他的理想坚持了十八年,又展现了一种世俗的智慧:深谙游戏规则绝不越界,又能玩到通关。所谓人性通达,这就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