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刚:中国电影到了挺危险的时刻(图)

2012年11月30日10:41  南都娱乐周刊 微博
对话冯小刚 对话冯小刚

    人这一辈子真的有这么一两件你坚持要做最后把它做成了的事儿。”说这话时,冯小刚的眼睛闪亮起来。瓦莱里希望他的诗被十个有心人读十遍,也不愿被一百个无心人看一眼。冯小刚此刻的心情莫不如此。磨难成就了《一九四二》,一不小心也出卖了一个“市民导演”的精英思考。

  都说《一九四二》是在成全冯小刚的一个梦想。都说他拍完这一部,直接可以隆重收官改去画画或打高尔夫了;都说这部片主题深刻到可以直奔各类国际奖项;当然也还有说它今年绝对会成为国产片年度票房冠军……

  汉娜·阿伦特说,当荣耀来临,正是你表达谦逊最好的时机。在众多说法前,冯小刚没有顺竿而上,少有地保持缄默,甚至有点反向而行,削减各方观众对他预设的期待,“全片没有诗意,非常粗糙。”“媳妇是好媳妇,就是有点不咸不淡。”“什么他妈伟大的作品,到点该吃饭了。”甚至做好了这部片赔钱的心理准备。

  这一次,他真不太像冯小刚。

  这十八年间,他喝点小酒就会感叹,那个拍了还有什么遗憾啊?真正拍起来,他遇到不可想象的困难,几千人的调度,艰苦的环境居然让很多群众演员中途逃跑了,幕后工作人员心说千万别来续集了啊!面对这些,此刻的冯小刚也很无奈,抽自己耳光,跟人较劲,跟椅子较劲,跟对讲机较劲,不为别的,就为把这个心念了十八年的“初恋”娶回家!

  “人这一辈子真的有这么一两件你坚持要做最后把它做成了的事儿。”说这话时,冯小刚的眼睛闪亮起来。瓦莱里希望他的诗被十个有心人读十遍,也不愿被一百个无心人看一眼。冯小刚此刻的心情莫不如此。磨难成就了《一九四二》,一不小心也出卖了一个“市民导演”的精英思考。 文_谢晓

冯小刚(中)刘震云(右)等在片场冯小刚(中)刘震云(右)等在片场

  十八年的愤怒与失望?

  “可我一发完微博,哎,又没憋住啊”

  1992年,作家刘震云应时任《中国减灾报》编委钱钢(即报告文学《唐山大地震》作者)的约稿,撰写一篇关于1942年中国蝗灾与旱灾的灾难史,之后就有了小说《温故1942》。很快,当时还不十分有名的冯小刚通过王朔找到了他,提出要将其拍成电影。没想到,这个愿望直到2012年才终告实现,期间在1998年与2002年电影曾两度启动,两度搁浅,但冯小刚、刘震云和王中军、王中磊坚持了下来。对于这长达十八年的坚持,也许我们只能将原因归于一个长期以来被描写成现实主义者的人,在那一刻发现了自己内心理想的边界。

  谢晓:十八年前,您最早看到刘震云的小说,是什么东西让您有一种冲动,非要把它拍成电影?

  冯小刚:这个小说对我的触动特别大。我觉得它提高了我对我们民族性的一种认识,有的时候甚至可以说它是拨乱反正。过去我对我们民族的优点认识比较多,对我们的那点毛病没认识。其实有的时候你在抱怨,你抱怨这个你抱怨那个,你心里并不知道,一切皆因这民族性。说一最简单的——你开车,前面这司机不让路,你说,这傻逼!可你自己也排队夹进去,等到你夹进去了别人要夹进来,你就不让他夹进来,是吧。

  谢晓:这就是《一九四二》想要表达的主题?这想法十八年来没改变过?

  冯小刚:因为我们这民族几千年来都这样,我们十八年就是在历史长河里的一瞬间,怎么可能改变?

  谢晓:刘震云的小说非常愤怒,但是电影里面貌似是第三方的视角。

  冯小刚:刘震云的小说倒没有让我觉得很愤怒,他是貌似没有态度。他的小说让我觉得有意思,就在于他站在灾民那儿说灾民的话,站在委员长那儿说委员长的话,站在日本人那儿说日本人的话……每个人都在利用灾民。当然震云骨子里觉得灾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在里头也有这种想法,因此他是失望的。

  谢晓:其实电影上映后可以预见会有很多争论和解读,也许会对影片的传播有利。

  冯小刚:知识分子有时候对一个东西的过度解读,对中国电影危害特别大……我永远都是说它就是一部电影,它没那么大作用。你知道吧?就像《让子弹飞》上映时,其实我问过姜文,他说是有隐喻,但绝对没有后来人说的那么多。大家不至于要把中国电影往死里整吧,所以不要过度解读,让以后的导演抓住一好题材的时候,不加重审查部门的如临大敌,我觉得这是对中国电影一个善意的态度。其实解读的都是知识分子,这些人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谢晓:您这样又得罪大批人了。

  冯小刚:不,这句话你要帮我写上去!我不怕得罪人,我尤其不怕得罪知识分子。

  谢晓:您是不是内心一直有一种愤懑,按说您这么大年纪,没想改改这性格?

  冯小刚:这就是傻。在我媳妇看来你就是一个傻蛋。别人不说你说,你真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不说呀?但这是性格决定的。张国立、陈道明,他们都不遗余力地劝我。可我一发完微博,哎,又没憋住啊。

  谢晓:又没憋住。去年是不是挺多时候没憋住的?包括那次帮舒淇算不算?

  冯小刚:对,那个也是一个。我啊,要不是顾及到,因为她是当事人是吧?我其实要说的话特别多,你知道吗?拍这照片怎么了?你们丫谁没看啊?对吧?你没看你怎么这么愤怒啊?你要看了那你他妈为什么看啊?是吧?这事谁比谁更他妈那什么呀。但是我觉得我一说这些吧,就等于给人家再搁点盐,人家不高兴再说这事儿。我就特别反对对别人进行道德绑架。

  谢晓:就您每次说完这些尖锐的话之后有没有给你的生活带来困扰啊?

  冯小刚:也没有。我觉得你就只是说点你对生活的认识,在道德层面上啊,没人管你。

  谢晓:您现在有没有什么信仰啊?现在演艺圈很多人要不信佛要不信基督什么的,您信自己?

  冯小刚:不是。我觉得人应该是有一个敬畏,有一些底线,这个还真是不一样的。我有时觉得我们的民族是没有底线的。

  谢晓:就像您也说到那个盗版的问题。

  冯小刚:不仅仅是盗版的问题,很多问题。有时候这愤怒本来是值得别人同情的,但你这愤怒就显得特脏。人想同情你,你都……是吧?当然这民族啊,小心眼,不好惹,你也别冒犯。

  谢晓:那您每次说尖锐的话时有没有一种害怕呀?就怕有些人在暗地里……

  冯小刚:没有,我把这种人的心理都给掌握了。他们都是嘴上的功夫。你知道吗?!

  用一生来拍的作品?

  “什么伟大的作品,到点该吃饭了”

  宣传上,《一九四二》是这样一部电影:10台道具箱车,10台服装箱车,11个大小城市取景,在相隔400多公里的数个拍摄点来回奔波,270多个轰炸镜头,70万尺胶卷,超过200小时剪辑素材,最多超过2000名群众演员的大场面,这些数字组成了一部大片。

  实际的拍摄情况是,有群众演员耐不住北方的严寒,偷偷跑了,这时剧组的副导演急得跳脚,举着扩音喇叭大骂“人怎么可以这样”,觉得辜负了冯小刚的理想,冯小刚说,这就叫不通人情,这时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喊:“中午吃大肉包子!”

  谢晓:您希望普通观众看完这个片子是一种什么样的反应?

  冯小刚:忆苦思甜。

  谢晓:年轻人能体会得到?

  冯小刚:我们做试映的时候,六十人一拨,组了四拨,都是随便在大街上找的,那些年轻人、大学生们,他们的感受就是:我活在今天真是好。这是他们的感受。

  谢晓:我们采访幕后人员时,很多人说千万不要拍续集,特别苦。这部片子跟以往比,难度是否超乎想象?我指不光是技术和环境上的苦?

  冯小刚:反正每一天都有层出不穷的问题,其实好多时候我都不知道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制片主任处理完了才告诉我。当然就这样,他还是需要你,每个部门都要问你这样还是那样,能不能说得更具体,然后你做完决定,所有的都按这准备了,结果到实施的时候出问题,这么多人在那呆着,你不能说今天不拍吧。你得想办法。这个特别焦虑。

  谢晓:假如十八年前拍成了,跟今天拍的差别会很大吗?

  冯小刚:我觉得还是很不一样。我十几年前拍了,资金肯定捉襟见肘,资金直接影响到影片的质感;然后,作为导演对一部这样电影的掌控,创作上的掌控,技术上的掌控,我觉得十几年前跟现在也不可同日而语。剧本在这十几年当中改了很多遍,我都数不清有多少遍,这剧本是这么多年沉淀了,发现问题,沉淀了,又发现问题,最终写成这样。还有一点,这么大的投资,拍了这么一部不是娱乐片的电影,如果没有这十几年我的那些电影,以及我和观众直接建立起来的信赖度,也不能想象。之所以那个时候没拍,可能当时是审查的问题,实际上我觉得也是老天爷的帮助,就是老天爷觉得你没准备好,就不要拍。现在,你准备好了,可以拍了,于是各方面都很配合。

  谢晓:拍完这部片是不是此生无憾了?

  冯小刚:全制作完了以后,心情有一点失落。因为过去有一个梦,这梦伴随着你,让你有很结实的分量,有很值得你拍的这么一个电影。好比说一个人,追求一个女孩,孜孜以求,这女孩到手了,其实不如那没追到手的时候。(我记得您之前就说媳妇是个好媳妇,有点不咸不淡?)尼采有句话叫,得到即空虚。

  谢晓:但等待的时间是不是真的太长了?

  冯小刚:所以这是我们自己都觉得非常骄傲的一件事。十七八年的时间,你想拍的这么一电影,有没有那样的耐心和决心,能够在这十几年当中,什么时候拿起来,什么时候把震云叫来了,再陪着讨论,重新看脉络。十七八年的时间,一个导演非常容易产生一种变化,就是过去你觉得有兴趣的东西,后来你的热情没了,多年不拍,也就放那儿了。一个制片公司,十几年来一次次地筹备,每次都要花钱,况且这么一戏,你还不知道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我觉得编剧导演制片公司,能够在这么多年里始终如一地坚持把这事做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把这种不可能变成了可能。人这一辈子真的有这么一两件你坚持要做最后把它做成了的事儿。你让我再拍一个这么费劲的片子,我真是觉得够呛。

  谢晓:有人说,在大导演中您是最会在资本政治和表达中间进行周旋的,您认为这种评价是正面还是负面?

  冯小刚:我无所谓。这个东西跟我没关系,不管别人怎么评价,难道《一九四二》就不是现在拍的这样了吗?好多人特别觉得得奖这事儿重要,那莫言得了诺贝尔奖了,可他没得那奖,他的作品还是那作品,他没有因为这个事儿改变。所以我要是每一个评价都去琢磨的话,第一我不能左右这评价,第二我觉得我尽可能地按照我自己的方式来。当然我觉得人应该学会妥协,听上去是一个挺悲观的词,但实际上不是。妥协是一个大家在一起能够合作的非常必要的基础。没有一件事天下就你第一,能来干这事儿肯定是大家都合适。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要委屈自己满足你,也许有这样的人,但我不是,我也不想成为这样的人,我也鄙视这样的人。一将功成万骨枯,我讨厌。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诉求,就像有些导演,特他妈二,我这剧组全都是为了艺术,这就是对人最不了解的。人家场工到这来,就是为了养家来的。扛那灯,谁他妈艺术,跟我有什么关系?有的人,也没要钱,但是他为了挣资历来的。你要大家都不吃饭,大家都饿,我们副导演在那跳脚,“我们拍这么一个伟大的作品……”当然我觉得他们的热情让我很欣慰,但我心里头暗自觉得可笑,什么他妈伟大的作品,到点该吃饭了。

  与这个世界和解

  “和我打交道深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最不会掩饰的人”

  《一九四二》的一款前导海报强烈地吸引了我,黑白两色组成的版画风格图像,是一个半人半虫的形象,张开大嘴,似在乞食,又似乎在呐喊,海报的文案是:“蚂蚱吃庄稼变成了人,人造反,就变成了蚂蚱。”这时,鲁迅的形象跃入脑海,挥之不去。

  不过,冯小刚还是在电影中保持了节制,尽管不满,尽管愤怒,尽管表达的欲望似乎就要喷薄而出,但电影的主人公最终选择了与这个世界和解。“这也是我内心的需求。”他说,“那些曾经恶毒地对过我的人,这人如果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我不会说,操。我会和解。”

  谢晓:您刚才说到民族性,很容易让大家想到鲁迅,真的很奇怪,您忽然变成了这样一个呐喊者。

  冯小刚:我觉得这和这篇小说很有关系。你说咱们这民族到处都是寺庙,初一抢着烧香,初二都不行,你说这个真有信仰吗?不全是跟那儿做生意的吗?是吧?我给你建一门槛,你给我生一贵子。你说这佛,那心得有多博大呀。你说他要这么小心眼,说你初一不去烧就不帮你了,你还拜来干吗?

  谢晓:您以前说拍电影是为了名和利。现在名和利都有了,然后到《一九四二》,让我们觉得您名和利的说法……

  冯小刚:是这样的,我说我为了艺术干这事,十个人有八个人不信,哪怕我说的是真话。但我要说我真的就是为了名和利,十个人里八个人信。我觉得可能有不为名不为利的人,但我周围接触的,以及在我的经验里,没发现。不为名利?都跟名利挂着勾呢。但我觉得和名利挂勾其实是一好事儿。比如咱俩合作,我首先得知道,你是有利可图才做这事,我才踏实啊。如果你说我就是让你白占便宜,我马上想,有什么东西我没发现呢?这道行太深了,是吧?

  谢晓:其实早年大家一直定位您为市民导演,票房特别好,但捞不到奖项,所以以前也有一种想法要证明给大家看?

  冯小刚:应该有吧。比如说拍《夜宴》,大家说你不会拍大电影。我心说我是画画出身,你要说画面,我比你还厉害。我可以拍一个,所以拍一个《夜宴》,证明我可以拍大的制作。当然那段都过去了……其实这个“市民导演”也是别人给我封的,我觉得挺好,这是一个挺高的评价。(真正从什么时候开始真的不在意了?)《集结号》以后吧。

  谢晓:《集结号》算不算真正把您的地位确立了?圈里不再像以前那么小看您了?

  冯小刚:不是吧。其实整个行业也没有地位。我觉得真正确定你的地位其实还是观众呐,还是我那三部贺岁片。

  谢晓:最早您拍贺岁喜剧也是被迫的吧?就是被审查掉的那几部之后……

  冯小刚:不是被迫,是生存的需要。然后我觉得生活对我挺厚道,这条路走出来了。所有这些片子,最后,也许它就是为了《一九四二》做的准备。除了内心的成长,对生活认识的提高,还有观众和市场对你的认可。如果没有这样强有力的认可,怎么可能有这么一部片子,投资两亿,那不成自杀了吗?

  谢晓:恕我直言,从《夜宴》开始,到《集结号》,再到《一九四二》,您分明对自己有更高的期许,有点……文化精英,到底哪一面你自己占得更多一点?

  冯小刚:我没变化,认识我的人从认识我那天到现在就没什么变化,我一直就是这样的,和我打交道深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最不会掩饰的人,然后我的骨子里是愿意和这个世界达成和解的,从《集结号》的结局,到《唐山大地震》的结局,包括这个的结局,老东家领着那个小孙子,这三个人物都是在他们的身上发生了非常重大的事,都陷入到绝境当中,但是最后都和世界达成了和解,这种和解,也是我内心的需求。我对人不会恶毒,就那些曾经恶毒地对过我的人,这人如果热情地跟我打一招呼,我不会说,操,我不理你。不是这样的,我马上会觉得内心有一种温暖,这就是我的本心。

  谢晓:您有劝刘震云跟这个世界和解吗?

  冯小刚:其实啊,刘震云跟这个世界勾连得比我紧密得多。

  谢晓:上次您写微博说拍这片的时候特别劳心劳力,有一种想退休的感觉。感觉其实您提到退休这个想法也不是最近的事儿了。我记得好几次跟您做采访都有说过,说退休后的生活。但这次这么累,您算是被迫的吗?

  冯小刚:没有。现在谁能强迫你干什么事啊。我干什么都是我自己的意愿,没有人能强迫我。确实有的时候,特别累的时候,觉得自己有点自讨苦吃。你这个事完了,就要想下一个,又懒得放到电脑上做,然后你就觉得什么事儿都没有意思,就喝酒去,或者是画画。我是一个比较随着自己的性情过日子的人。没有什么规划,也没有什么特别明确的目标,都是此一时彼一时。所以你说我这样的人能够十几年坚持拍电影,我自己都觉得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谢晓:您是在调侃自己吧?

  冯小刚:我真的是这样,今天想退休,过两年又觉得想拍电影了。我不是那种深思熟虑地说出一句话来,有些人掷地有声,然后驷马难追,我不是这种人。

《一九四二》上映前,冯小刚接受本刊执行主编谢晓专访。《一九四二》上映前,冯小刚接受本刊执行主编谢晓专访。

  华谊电影的“去冯小刚化”?

  “我会觉得肩上的担子终于轻了点”

  在冯小刚成为华谊金字招牌很久以后,王中磊想过这个问题:华谊不是最早和他合作的,也不是资金最雄厚的,甚至一度也曾有过嫌隙,为什么冯小刚最终选择了华谊。他的答案是,大多数投资人跟冯小刚见面都会说:“哥们先吃饭呗。”只有王中军和王中磊上来就问:“预算多少?”这种差别,让华谊成为中国民营影视公司里公司化程度最高的,今年贺岁档之前,在没有冯小刚的情况下,华谊以《画皮Ⅱ》斩获中国电影史上的最高票房,似乎证明了华谊转型的阶段性成功,然而冯小刚在微博上的一句想退休,仍然能立刻让华谊股价下行。苹果在失去乔布斯后仍然能保持高销量,但似乎正在走向庸常,那么,如果华谊没有了冯小刚呢?

  谢晓:《一九四二》算不算您商业考量最少的一部电影?

  冯小刚:应该是……但你怎么说一部电影是不是商业片?在我看啊,你拍了一部商业片,不卖钱它就不是商业片,你拍一部文艺片,卖钱了,它就是商业片。对不对?你说《辛德勒的名单》,它就是商业片,因为它很卖钱。但是斯皮尔伯格在拍的时候有没有拼命去考虑商业元素?没有。电影,我一直强调有两大功能、两个价值。一个是认识价值一个是娱乐价值,这俩你最起码要占一个,想俩都占是非常难的一件事。那这个电影(《一九四二》)首先是一个认识价值,这帮助我们认识自己的民族。中国电影我觉得也确实到了这么一个挺危险的时候,观众也确实看到了,好电影特别少,大部分我感觉都千篇一律。古装片找的就那俩造型师,不是张叔平就是叶锦添,反正就那样。看片花就知道到底是哪个。电影还是要触碰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历史、民族。

  谢晓:您这次一直不愿意估《一九四二》的票房,为什么?

  冯小刚:那样就转移了注意力,我觉得这个电影的核心价值不是票房。当然,票房有一个最大的说服力就是,能有那么高票房,说明有这么多人愿意去看这个电影。但往往我们一说票房,就容易被曲解成掉钱眼里头了。再有,票房这事对我来说,我每年都这么高,我就不害这事了。当然我也不会期望这片子卖得少,那也不正常。我是说,要是票房败一回,也不影响我的地位,是吧?我希望这个戏如果赚了钱,会使投资人的眼界宽一点,不要老盯着几个明星,老盯着翻来覆去那几个故事。其实《集结号》和《唐山大地震》都已经可以刺激到很多制片人,但我发现他们并没有因为这个就敢真的签约,他们把这归结为是冯小刚拍的,其实不是这样的。你应该相信,观众跟我非亲非故,凭什么捧我的场?有意思,好看,这是最重要的。拍不好看,观众照样笑你,没人有义务咬牙还得说你好,因为他要从兜里头把这真金白银拿出来去买电影票,这对工薪阶层来说也是负担。

  谢晓:您不断提到华谊特别支持您,其实两亿多对一个上市公司来说,不算很多吧?

  冯小刚:不是。我问中军,如果这片在票房上有特别大的闪失,意味着什么?他说那就意味着你作为上市公司,经营决策有重大瑕疵,现在就中国市场的水平,拿出两亿多人民币去拍一个电影,要到五六亿才能打平,风险是非常大的。这戏如果没通过,它起码三个跌停,就这样。今年除了《画皮Ⅱ》谁上过三亿?所以说我认为华谊兄弟承担了很大的风险,这里头带着点性情的东西,纯从经营的角度来说,他可以说这事你找别人去。所以他在决定干这事儿的时候,他一定做好了这事儿赔钱的准备,他怎么调动其他的板块,怎么来弥补这个业绩的损失,所以我觉得中军是这样想的:冯小刚这么想干这事儿,咱就叫上王中磊,把他这心愿给了了,反正他也给公司挣了那么多钱,就圆了他这梦得了,咱要能挣钱就算咱业绩好,不挣钱也认了。上的时候就这么决定的。

  谢晓:那对您来说这会不会是一种压力?至少欠了人情。

  冯小刚:欠人情我觉得不是压力,因为你是感动。然后我有能力,就是说,即便这部戏有闪失,我也有能力把这个损失给补回来,这是肯定的。

  谢晓:您这些年一直表示想退休,不知跟两位王总是否达成过某种共识呢?

  冯小刚:我觉得一个作坊,你可以说是我冯小刚扛着,但华谊现在是一个上市公司,现代企业,盈利必须是多点的。不可能孤注一掷,否则这个安全性就太差了。

冯小刚与王中军将工作室里最好的房间用作了绘画。冯小刚与王中军将工作室里最好的房间用作了绘画。

  谢晓:今年《画皮Ⅱ》成绩好,财经媒体也在提华谊公司的三季报与冯小刚没关系,“去冯小刚化”云云,华谊这些年也签了很多新导演,那作为您个人会不会觉得受冷落了或自豪感没以前那么强了?

  冯小刚:没有,我会觉得肩上的担子终于轻了点(笑)。(可以退休了?)倒不是说退休,一个公司特别红火,这帮导演谁都好,如我是主力,就像一个足球队似的,你说广州的孔卡,他肯定希望你再多引进点好外援来,几条线都有配合,都有支撑,你不能所有都指着我,谁也玩不转这事啊。你说让我挑起这么大的一个公司,上千号人等着发工资,那我他妈压力太大了!

  谢晓:您现在还有没有可能再签别的公司啊?如果人家比华谊出钱更多。

  冯小刚:没有可能。我们之间有默契,然后不是一年两年的交情在这,是有啥事都可商量。抛掉江湖义气不说,华谊这个团队目前没有比它能力更强的吧,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有一能力超它的我就可以去。这么多年了,另外我拍完这四部是否差不多了?有时想很多导演,像吴宇森60多岁了吧,吴天明、张艺谋啊凯歌啊,好像他们都没问题啊,想拍都可以拍。按他们来看,我才54岁,到60还有6年。我这人吧,不愁吃喝后差不多就行,如果这事特有乐趣就干,如果老让你头疼让你烦就我目前这阶段那歇着吧。比如我跟华谊说,今年特累明年想休一年,没问题。

  (采访助理_本刊记者 曾明辉  录音整理_实习生 张燕婷 陈国丹  摄影_本刊记者 邵欣)

  后记

  冯小刚现在的工作室位于大楼的33层,从外面望进去,湛蓝的玻璃幕墙温柔而坚决地挡住窥测的视线,而从里面往外看,脚下就是北京城仿佛永远拥堵着的大街,到了这个高度,小车厢里因为堵车而产生的躁动和焦虑也就没有了,只剩下一个个并没有多少差别的长方体,沿着由既定路线和红灯组成的道路网踽踽爬行。但是,总是冷不丁有几个家伙,会打破这种由规律而产生的沉闷,他们尖利的呼啸好像能够刺穿雾霾的空气,令垂头丧气的围观者既欣喜又嫉妒。

  说是工作室,景观最好的房间却用作了绘画。冯小刚的画风有点像莫奈,光影间并没有明显的分割线,同时,又充斥着波普艺术的印迹——就好像他这个人,尽管专访文章多如牛毛,仍让记者保有一窥内心的强烈欲望;采访还没开始,华谊的老板王中军正好到了,他脱掉身上的皮袄,摆摆手,助理便熟练地点上火,随即雪茄的香气扩散开来,这时冯小刚也探头进来,采吧,他说。他把我们引进采访间,把一包“中南海”扔在桌子上。这个牌子的香烟一包4块5,是北京文艺男女的挚爱。据说在《一九四二》拍摄时,他一天要抽5包“中南海”。

 

(责编: sam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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