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严歌苓已过了知天命之年,但仍旧保持着舞蹈演员的身材,纤瘦的双腿穿着一条色彩清新的紧身裤,上身是飘飘的乳白色薄纱上衣。当换上尺码小到几乎只有模特才能挑战的修身旗袍后,又变成了老上海的窈窕淑女。
即使没有舞台上的追光灯,她整个人依旧笼罩在一种柔和的光线里,饱满的额头,面容有些苍白,一双娇滴滴的清水眼,欣长的脖颈,整个人美得有些缥缈,像她笔下的那些女性。
与人聊天时,她语速和缓,话语轻柔,偶然也会爆出一句足够跳脱的京骂。看似柔弱的外表,让你想去保护,可是她的内心又是无比坚韧和独立,像她小说中的主人公:王葡萄、小渔、多鹤……并不需要你的拯救。
对于她的作品,陈凯歌[微博]评价:她的小说是含情脉脉的,又是笔墨张扬的。她的小说中潜在或是隐形的一个关于自由的概念,特别引人注目,那就是个人的自由。
她的传奇和她的创作线索
人生的点滴都是难得的财富。严歌苓12岁参军; 20岁成为战地记者;30岁留学美国,与外交官劳伦斯热恋,曾受到FBI的监控和审查。劳伦斯毅然辞职,后来严歌苓嫁给了他。传奇经历滋养了她的写作。
SIDE A 线索一 舞蹈
肢体千言万语,一招一式的舞蹈跳到这一刻,才是自由的。小穗子跳着跳着,人化在了舞蹈里。她还不懂身体那些生猛、不由控制的动作是怎么回事。她只觉得身体冲破了极限,无拘无束,由着自己的性子去了……她语汇的表白被人嘲弄了、唾弃了、否决了,她就剩下脖颈、胸、腰、臂与腿的语汇。——《灰舞鞋》
严歌苓生于上世纪50年代,少女时代正赶上文化大革命,那时候院子里的哥哥姐姐们都下乡了,能够参军就是最好的出路了。12岁,她成了一个年轻的文艺兵,开始在舞台上跳各种样板戏。回忆这段经历,她觉得受益匪浅。
“那时候我在部队跳芭蕾,也跳古典舞。在我看来,艺术都是相通的,这种艺术发展一定会为另一种看起来截然不同的艺术打基础。舞蹈,伴着音乐去跳,肢体是一种先期的表达,一定会在暗中帮助语言的表达。同时,舞蹈是伴随音乐完成的,像四声的抑扬顿挫。中国语言很讲究节奏,唐诗宋词元曲,舞蹈使这种能力充满了节奏感。暗暗地帮了我写作的忙,舞蹈给写作提供了对生活更深入的接触。”
“而且,舞蹈演员比作家更能吃苦。当过舞蹈演员的作家比没当过舞蹈演员的更能吃苦。舞蹈是这样,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同伴知道,三天不练观众知道。舞蹈练就的是,别问身体舒不舒服,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
线索二 军旅
不是开会,而是要开拔上前线的气氛。九个分队像大军入城一样进入会场,目不斜视,充满威仪。值星分队长把两个铁硬的拳头端在两肋,小跑到部队正面,用野战军指挥员的破锣嗓音吼叫“立正——”所有军官都穿了皮鞋,鞋跟儿上的铁掌这时碰成一个声音“叮当” !旧礼堂回声四起。——《灰舞鞋》
严歌苓在部队待了整整13年,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她的参军非常艰难。“从少年时代到青年时代,这个时间段在哪儿,世界观就在哪儿形成。部队有很多价值观念:纪律,担当,忠诚,勇敢,要通过巨大的忍耐才能得到想要的。写作也是这样,当写作完成了的时候,那种幸福感是别人没法感受的,但在这之前,你要忍受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钟,无数寂寞。”
“写作不是每个人都能忍受的,这需要自我挑战和强大的意志力。在写得不顺的时候站起来,还有没有毅力再坐下去?所有的挣扎都是和自己的抗争,当完成作品时,就会有巨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你不必让出版社接受你,不用评论家和读者肯定你,最能肯定你的是你自己。对别人的评价,我随心所欲,任性,无所谓。这些观念都是部队给我的。”
“很幸运能够进入部队,这是那个年代的年轻人最好的选择,我很珍惜这种幸运。我是个特别好教育的孩子,在家听父母讲话,在部队听班长话,只不过是换个地方听话而已。所以并不觉得难以转换,很自然。”
“我喜欢部队,因为部队从早到晚有一种框架,生活有结构。比如跑操,练功,每一天都填得很满,我不喜欢游手好闲的生活。有时候面对时间的荒废我会很恼火,我每天都要和自己结账,有没有做过好的事情,不想荒度每一天。”
SIDE B 线索三 战场
透过树的枝叶看,五百一十三个男女老少像是在野外扎营,一齐睡着了。土地淤透了血,成了黑色。血真是流得阔气,泼溅在树干和树叶上。有这么一家人,枪子都没有打散,血也流成一股,从两块石头之间的浅槽往稍低的地方涌流,却过分稠厚,在石头边沿凝结出一颗巨大鲜红的血球,凝而不固,果子冻一般。——《小姨多鹤》
如果不是对越自卫反击战,严歌苓也许还要继续留在部队,然而,这场战争把她骨子里的一些东西彻底唤醒了。“很难得的机会能够上战场,作为军人没上战场会很遗憾,所以我打了上前线的申请,没想到一申请就被批准。因为我是女兵,并没有机会真上前线,当时是在后方采访野战医院,三个多月的时间在那里。第一次经历战争,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看到很多断胳膊断腿的战士,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血腥味。”
“我一直认为,一个人对生活的选择来自他(她)的基因、家教,到了一定的阶段,就会自然地被唤醒,完全是情不自禁。在我第二次到达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包扎所时,我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被彻底唤醒了。”
“当时我看到了大概1000多个伤员,很多伤员根本住不进病房,没有地方躺,就躺在走廊里,我记得那气味,就是血凝结在空气里形成的,那种独特的气味。这次经历让我从一个英雄主义者,变成了一个对个体生命非常悲悯的人。个体生命的可贵,一个个体生命它的出现、成长,是一个非常偶然的现象,这样一个个体由于战争很可能就轻易夭折了。我的家庭从小教育我的那种对人性、人道的关照,让我想了很多。于是,从19岁到20岁,我就从一个舞蹈演员,逐渐转变成了一个作家。好像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脱下了舞蹈鞋,拿起了手中的笔。因为舞蹈不足以表达我的内心,它表达的思想太浅了,内容太有限,我的自我表达方式很自然就过渡到了写作上。”
线索四 孤独
邱如白对孟小冬说:小冬,知道什么是孤单吧?畹华跟了我们这么多年,他心里的孤单一直都还在,直到碰见你……可他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从这份孤单里头出来的,谁要是毁了他这份孤单,谁就毁了梅兰芳。——《梅兰芳》剧本
4月23日,北京电视台《书香北京》播出的《世界读书日》特别节目中,严歌苓与北大教授和新华社前任总编等侃侃而谈;然而潮流人士最感兴趣的还是,严歌苓的新装和李冰冰[微博]撞了衫。虽然严歌苓像一般的女性那样爱美丽爱FASHION,但是更多的时候,她还是穿着随意,素面朝天地在家写作。“我大概3/4的时间在德国,1/4的时间在国内。中国这么乱糟糟的,谁能写作?我几个月会回来一次,每次待得时间都不长,很快就走。每次都觉得国内环境太乱,没有几个人在读书,大家也没有时间好好看场电影。很多人读书越来越功利,只喜欢在‘百度搜索’上做个一分钟的学问家。”
“在国外绝对不一样,你有很大段的时间是面对自己的,可以静下心来去想,去思考,想去写什么,读什么,读完以后,去静静地消化,在寂寞中进行堆积。寂寞本来是一个负面的词汇,可是对于我是正面的,寂寞是自己可以对待的一种孤寂。这种状态特别好!”
“什么东西都是要去消化的,读书要消化,写作也需要很多时间去磨合,写得太顺利了或者不顺利了,都需要思考。在中国,这种条件是没有的。在柏林这种城市,你会觉得这里就是让你思考的地方,让你去读书,让你去享受一个人的孤寂时光。要说孤独,孤独他妈的有点装丫挺的(大笑),应该说是独处。在那边,我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独处。”
Q&A
“我发现自己对这种弱者的强悍、弱者的宽容,始终是着迷的、欣赏的。正因为这些大量存在于民间的‘弱者’,‘强者’们的侵略性、破坏性才得到中和、平衡,‘强者’们弱肉强食的残局才一次次得以修复。”
很好奇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舞蹈演员加上美女,应该很自恋吧?
我不太自恋。文学高境界的白描不仅是写作时的境界,更是观人、观物、观己的境界,因为过分自恋的人不可能对他人的细节和周围的事物那么感兴趣,而没兴趣就记不住。好的作家要给予一切生灵以平等的关照,需要极难得的平常心和思想境界。
一些女孩喜欢以自我为中心,可能不是故意的,谁也不喜欢以自我为中心。我不希望引起别人的注意,我容易紧张,不太自信,一旦感觉别人注意我,我就感觉哪儿都疼。是真的疼,脖子肩膀都疼。(记者:在舞台上跳舞,难道不会有很多人盯着你吗?)在舞台上你看不见台下,就不会紧张。我的性格不适合当老师、演员。当很多人瞪着你,我就不知道说什么。我希望是个隐身人。我天生就这种性格。
你最近不会写剧本了?为什么?
是的,近期不会写剧本了,因为我后面有好几部小说的计划。当编剧是我的副业,是我的无奈之举,如果可以自由选择,我当然选择写小说。编剧不是我的专长,我也不是特别爱编,也不是编得最好,但是投资人觉得我编得很好,一定要找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记者:可是大家熟悉你,还是从影视剧作品开始的。)但是你爱做一行并不是想让更多人认识你,除非你是钟情于这门艺术。做编剧可以让我赚更多的钱,获得更多的名声,可是这么做对于我的内心是不诚实的,艺术一旦不诚实,不自然,就做不了。但是,如果我碰到一个很好的题材,比如像《娘要嫁人》这个题材,我想到了,很激动,那就未尝不可。
只要有冲动我就去写,一有冲动,就说明是诚实的,是自然的。这是从事创作的一个最基本的前提。有时候,故事再好,给的钱再多,我没有创作的冲动,那就没有办法写作。
过去我认为写电影剧本对我的创作有帮助,现在我担心写电视剧本会伤害我的文学。早年在好莱坞写剧本,我看过很多精彩作品。写剧本的很多技巧是写小说应该学的,比如:节奏很快;人物靠几句话就能表达出鲜明的性格;对话中暗藏着动作;一个故事的发展,不是靠语言来描述和推进……这就是我们古代语言中最最考究的白描手法,靠人物的对话,靠人物简单的行动,人物的性格马上脱颖而出,是很了不起的白描。美国有几个电影编剧大师的作品特别值得学习,如果那样写是对写小说有帮助的。
现在国内的电视剧要符合大众审美,那它就只能充满聊天似的对话,这伤害了我写小说的感觉。
你的作品虽然多次拿过大奖,但是在出版方面也曾经一拖三年,备受挫折?
是的,你说的是《扶桑》。这本书交给出版人后,他当时跟我讲,《艺伎回忆录》(巩俐、章子怡[微博]主演)特别成功,让我去仿照。我当时火了:“你放屁,你懂什么?”出版人又不是艺术家,他是做生意的,我怎么能信他呢?所以这本书的出版一拖再拖,可是,如果连这点坚持都没有,我就别写作了。
你作品中有许多这样的女性,她们经历了各种战乱、动乱,却依旧能把握住幸福,为什么你偏爱这种女性形象?
我的前婆母是豫西人,生长于战乱中,可是她大度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还设法从中汲出甜头,和命运平和相处。这才是中国人最根本的美德。她的荣辱不惊使她自己、她的孩子及丈夫享受到她所创造的精神平衡。她把豫西深厚的民间文化营养输送给了我,在她的影响下,一个个具有巨大包容性的女主人公诞生了,我发现自己对这种弱者的强悍、弱者的宽容始终是着迷的、欣赏的。正因为这些大量存在于民间的“弱者”,“强者”们的侵略性、破坏性才得到中和、平衡,“强者”们弱肉强食的残局才一次次得以修复。
有没有特别想突破的题材?
当代题材,这个题材很难驾驭,因为每个人都有权告诉你:你写得不像我们。我毕竟离开中国很多年了。
写当代题材需要沉淀。审美需要距离,就像画家,描绘作品前都是眯起眼睛,退一步来观察对象,没有距离你看不出立体感。有了空间、时间、心理的距离,那种审美效果才会更准确。我现在有了国外文化的经历,反过头来,更想去表达跟自己文化对比的结果。我现在写的本土故事,并不非常本土。它的一些视角,是受西方影响的。人是当局者迷。所以,我写的也不是现在,而是10年前,那时候的故事我还敢写,太当今了,生活在其中,就没感觉到有什么美,或者从审美上感觉到有什么价值。
都是上海人,都是离开故土在海外生活,可是张爱玲在后期就没有什么作品了,而你却一部接着一部,为什么?
张爱玲比我更完美主义。她如果写不出她曾经创造出的经典上海故事,她就不想再动笔。我恰恰不是,我不是一个地域主义的人,我没有任何一个地方的色彩,因为我是军人,我本来就是五湖四海的生活,我是上海人,在安徽长大,十几岁去部队,部队驻扎过西藏、青海、四川等各地,就很难找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就是我永远该生活的地方。上海就是张爱玲的,她离开上海就写不出她最初期的优秀作品,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她是不能允许出败笔的。
我就不管了,我只要有感受就想去写,憋着多难受啊?有一个想倾诉的故事,我就写了,我没有她那么完美主义。还有,我不写就很不快乐。不写会觉得我凭什么活着?
我从小到大任何东西都是自己挣来的。我从小跳舞,得到的掌声也好,肯定也好,都是凭着努力挣来的。我没有一分钱是横财或是偏财。没有一笔钱来得看不清它的轨迹。我没有那个经验是人家白给我。生活不会白给我。
年纪大了,我仍然坚持写下去,就是因为如果我不写我的幸福和满足感都没有。我经常感觉自己很幸福、很知足。生活对我来说是充满厚爱的,我没什么可抱怨的。如果我不写,心情就会一塌糊涂。
采访、撰文、编辑/ 底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