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注:本文为《我的摄影机不撒谎》(2002年出版)一书中程青松对路学长的访问
对话者:路学长 程青松
程:你考入电影学院很顺利吧,跟小帅一起?
路:在美院附中我和王小帅是同班同学。一起考到北京电影学院,很顺利。其实,电影学院里,美院附中的校友还有几个,比如,倪震、孔都老师也是。电影学院招我和小帅进去,主要是因为第五代的出现--在《黄土地》里,造型及其各方面突然成为了电影的重点。我们是学画画的,占了优势。第五代火的时候是80年代初,我是在美院看到《黄土地》的,临近毕业。当时,一群电影理论研究者喊出了一个口号--电影和戏剧分家。
程:你是在什么时候决定考电影学院的?是美院附中快念完的时候?
路:美院附中毕业前的3个月吧。我是一直想学油画,但上学前自己在家画的是水粉,水粉和油画在用色上区别很大,画过水粉的人很难改变习惯,画出的油画总是"粉"。其实,电影我也是一直很喜欢的。那时候北京电影学院还在郊区朱辛庄,每周中间都放教学片,我经常和小帅一起坐345路郊区车到昌平去看。晚上回不来了,就和郝志强、王志文他们挤挤过夜。
程:画画的同时你也写故事吧?
路:我七八岁的时候得了肾病,在家休息了一年半,每天没事,无聊,父母给买了好多小人书,八大样板戏的,还有好多别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是那个时候看的。我惟一的家当就是小人书嘛,放个小箱子里,每天都打开看一遍,心里就踏实了。后来,开始临摹小人书。不记得为什么狂迷上的。到十来岁就自己编小故事,配上十来页的图。我还记得其中的一个,叫《小雨》。第一页是小雨趴在那儿,第二页鬼子进村了,翻过来小雨的近景,然后是小雨准备扔手榴弹,下一页画的是鬼子被炸死了几个,再翻就是小雨又扔了一颗手榴弹,鬼子又被炸死几个……(笑)我还画过马恩列斯毛的肖像,属于素描,可以画得很像。所以,身体恢复之后,到学校,老师发现我的特长,就让我负责黑板报,恐怕大多数画画的都有类似的经历。
程:你后来的创作和小时候的爱好有很大的关系。
路:可以这么说,本来很幼稚,忽然意识到自己开始创作了。
程:对那个年代的记忆深不深?
路:对70年代初的记忆,应该说是视觉的记忆。后来有人看了《长大成人》问我,你对那个时代怎么有那么深的感触?我也是这么回答他的。因为那个时候你并不明白大人在干什么,穿着警察蓝的肥腿裤子,背个小军挎,你只是记得他们的样子,像我哥哥他们都是上山下乡那代的人,有很多事情是从他们的嘴里了解到的。
程:你学美术时在绘画上是个什么情况?
路:我对自己的绘画始终是不满意。我的成绩不算差,比如素描模特,有的同学画得很快,而且很好,我也可以画得那么好,但是我用的时间肯定比他们长,要画得那么好我觉得费劲。刘晓东比我高两届,有一次我推开他们画室的门,看他在那儿画画,可他的面前什么也没有,你知道他在画什么?当时我们的教室里没有暖气,他画了个大炉子。那种感觉我是想不到的。所以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适合画画?我认为一个人进入一个专业,应该有种快乐的感觉、自如的感觉才能做好。我发现自己体会不到这种快感,这也促成了我下决心转行。
程:你觉得绘画对做导演有好处吗,还是有其他的影响?比如,我以前写小说,刚上电影学院的时候,老师说我写的是小说,不是电影剧本,我觉得以前的优势反而有负面影响。
路:刚入学,我就有一种很强烈的意识,虽然当时还不知道电影到底是什么,但我肯定电影不是绘画。那个时期的《黄土地》,造型成分占的比重相当大,我很喜欢这部电影,也认为它是一部里程碑式的电影,但我感觉它不是自己希望的那种电影。因为学了画画,反过头去看画面,这种以造型为主宰的电影很不过瘾。其实,造型只是电影的一个部分而已。当然,那个年代,中国电影需要反叛,需要出现新的东西,它必定要有一个突破口,所以,中国电影的突变,就是从造型开始,从第五代开始,包括张军钊的《一个和八个》等等。现在再看这些电影,它们有很多的问题,在电影延续的时间上和画面之间存在电影本身的问题。当我们上学的时候,凯歌他们、田壮壮他们已经在拍电影了,并且取得了成绩。那么我们再拍电影,不应该再在这些方面做文章了。回到刚才你提到的问题,我是觉得作为一个导演,就从画面、造型来说,电影学院导演系真的应该学绘画,起码具备这方面的能力吧,它是一个手段和方法。绘画给我最大的帮助,还是一个思维方式和观察角度的问题。现在我一想到绘画,脑子里首先想起的总是老师的一句话:不能局部观察,不要看局部。看什么都要看关系。比如你画这个杯子把,你眼睛瞄准的是杯子的大轮廓,在关系之中才能看准杯子把的位置和比例。引申到电影里,导演需要的是全面的观察和思考的能力,对事件、对人、对生活。
程:人物就和杯子把一样,要看人和周围的关系。
路:没错。
程:《长大成人》对你来说是什么样距离的一部片子?准备了很长时间吗?
路:没有准备很久,我想每一个导演在拍自己的第一部影片的时候都不需要准备太久,很多都是憋了好几年、积蓄了很长时间的东西,稀里哗啦一下子就冒出来了。真正开始写的时候,顾虑非常少。
程:那是哪一年?
路:1993年左右。
程:在这之前你做过片子?
路:我拍片的最早经历是给韩晓磊老师的一部电视剧做美工,不是学过画画嘛。然后面临拍毕业作品,我写了一个商业片剧本,叫《马王堆祖母的素纱禅衣》,是部荒诞剧。我当时去了长沙,那里出土了保存完好的女尸,她身上的衣服叫素纱禅衣,攥在手里只是一个小团。据说日本人从月球上弄了些土,想换这件衣服,中国没换。
程:你是受了当时商业电影风潮的影响才想拍这样一部电影的吗?
路:当时电影界的主体风气还是正经、比较严肃的,总是在探讨什么是真正的艺术。
程:1990年吧,《边走边唱》……
路:差不多,1989年,《一个生者对死者的访问》等等。严肃没有什么不好,只是觉得比较压抑,干脆写个闹剧。写的是一个小孩看了《少林寺》,剃光了头,想走出长沙城,误入马王堆,遇到几拨儿盗墓的,一阵追杀和曲折之后,素纱禅衣被一阵风吹走了,谁也没得到。电影结束时这个孩子也没走出长沙。当时还在世的张暖昕导演特别喜欢这个剧本,就和青影厂商量,能不能把它拍成35毫米,当成我的毕业作业,然后就可以在影院里放了。
程:你的毕业作品是什么?
路:《马王堆祖母的素纱禅衣》后来产生了很多问题,流产了。我的毕业作品是《玩具人》,用16毫米拍的。
程:你的毕业分配还是挺好。
路:我到北影,是学院帮了很大的忙,特别是当时的王伟国副院长、学生处的曹老师、导演系慈祥的江世雄老师。我是毕业后在家呆了一年才进了北影。那是很大的事情。和现在不一样,那个时候毕业的最好境界是有个单位,做导演如果没有单位,那怎么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