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空着的一年你的状态怎么样?
路:1989年夏天毕业到第二年年底进北影,是一个所谓的迷茫期。大脑空空的。上学的时候,觉得这个世界将来就是你的,一开始就看安东尼奥尼、费里尼,毕业以后怎么也得弄成个大师呀,上学时满脑子都是这些想法。毕业之前,和一些单位联系,本来都基本定了,后来又都往后退,自己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怎么都接不上茬儿了?什么时候才能拍电影?怎么才能继续做?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了。后来想想,那段时间,其实是很正常的一个时期,大多数人毕业后都要经过这个时期。
程:进厂后就筹拍片子么?
路:当时年轻导演的机会没有那么多,进厂后做了一次副导演,做得很不到位,把导演琪琴高娃气得够呛。没过多久,肾炎又犯了,一病就是两年多。这段时间其实是我彻底的一个隔离期,我已经觉得自己和任何事情都没关系了,和电影、和音乐……我是特喜欢音乐的。
程:曾经做过乐队吗?演出过?
路:初中做过乐队,弄得很业余,完全是个爱好,在美院附中演出过,登不了大雅之堂。很早的事情了。《长大成人》的男主演我们都是一起玩的,片子里有个打鼓的小孩,那就是我,当年我是在乐队里打鼓的。
程:办乐队是出于兴趣,还是……
路:以前有个同学,他们家是外交部的,条件挺好,有录音机,就是"板砖"。我们一起听港台歌曲,邓丽君、张蒂什么的。真正喜欢音乐,听到不一样的音乐,是上了美院附中,我还记得是王迪,王迪比我高三届吧,他拿了一盘录音带,说,你听你听,一听,当时不知道,LET IT BE等几首。虽然只是几首,但我被伴奏吸引住了。当时电声很少,他们都是用不插电的。王迪后来和驻京使馆的一些外国孩子组织了大路乐队。
程:《站台》里的歌"站台"就是王迪唱的嘛。
路:贾樟柯的《站台》吗?
程:是呀,就是那个"我的心在等待,我的心在等待……"(唱)。那你生病的两年就在家里……
路:出院以后,和朋友,和这个圈子没什么关系,也不想和别人联系。感触特别深的是,当你在健康的时候,吃顿饭没什么,但是病了好久,生病当中见着饭就想吐,好了以后发现,人能吃一顿饭、还觉得特别香是件挺幸福的事。那时候的人生标准已经降到最低,也不去想电影这件事。虽然没有离开北京,家在市中心,但是真的不出门,和外界没有任何联系,甚至连电视也不看。当我再推开门,想和以前再联系上,你会发现变化很大。后来想想,电影毕竟学了这么多年,还是应该做下去,况且脑子里的东西很多,有值得拍的。于是开始写剧本。
程:你觉得自己和《长大成人》是怎样的关系和距离?
路:《长大成人》是一个自然流露的作品,不是刻意而为的。如果把电影分为两种,一种是有话要说的电影,一种是没话找话的电影,《长大成人》属于第一种。第一次做电影么,感性的东西特别多,经常是感觉不到自己是在做电影,往往写的是自己或者朋友的经历,非常自然地在写,自己也会被感动。
程:对影片的评论经常提到是你的自传……
路:创作的时候脑子里根本不可能有"自传"这两个字,刚活到什么份上就写自传?当然,这部影片中肯定是融入了自己亲身的经历。其实我本人和影片的男主角在性格上有很大的区别,所以,它未必是在写我自己,但它肯定是在写我对成长的经历的一种感受。影片里个人的成分有,但大部分是朋友的经历,甚至是从创作角度考虑编进去的一些内容。所以说它是自传,我认为不确切。
程:那么距离呢?
路:非常近。《长大成人》有些情绪的东西,对生活的感悟,实际上是我本人的。不敢说是能代表多么大的一个层面,至少是我身边范围之内、同龄人的感受,确实是非常直接的感受。
程:《长大成人》1998年修改通过审查后,反响很强烈,对影坛的震动不小。
路:我拍片实际上很晚,拍《长大成人》的时候,我的同学已经有很多人拍过片子了。当时对青年导演的评论不太好--生活面窄、自恋、喜欢玩技法。生活圈子窄有什么不好呢?我觉得这恰恰不是我们的缺点,如果我把我个人的生活体验了,这有什么不好呢?
程:看起来很个人的、很窄的东西其实它后面有一个很大的背景。
路:对。
程:卡夫卡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布拉格,他生病很久,在自己的小屋里写出那么伟大的作品。
路:我曾经说,你把我关在一个房间里两三个月,我能写出一个很好的悲剧来。我觉得这个没有好与不好之分。任何题材都能挖掘出丰富的生活内涵。一个看似表面化的外壳可能有着复杂的内因,一个完全熟悉的世界里可能隐藏着你所不了解的事。我们经常看到的实际上多是浮光掠影。
程:把自己看透彻或者是把一件小事想明白可能就会看到更大。
路:是的。
程:现在公映的《长大成人》和你最开始的《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在哪些方面不一样,是结构上的不同?
路:从影片形态上来讲,修改之后,主要是把节奏变乱了,特别是90年代,变得有一点人为了。
程:本来是一个寻找英雄,类似父亲情结的……
路:原来田壮壮演的朱赫莱是设计成一个特别江湖的人,烧锅炉的,还打架什么的,有些时候,周青(片中男主角名)遭欺负了,他也不认识他,却过去帮他。挺仗义的。突然有一天,周青看到工厂的宣传栏里这个人是个先进工作者,挺吃惊。这是我个人在当年的真实感受,我家附近当时就有一个人,成天横眉立目,看上去像个流氓,但实际上那人挺不错,是非常好的一个人,没准还是个共产党员。所以,当时设计这个角色,不想概念化,更多想表现的是他丰富的经历。那么,这个人物刚好是在小周青父爱断缺的时候,他遇到这么一个人,会自然不自然地把这个大人看成他重要的一部分。故事到了90年代,当时我们也争论过,我是一直认为,一个人为了找另一个人而活着是绝不可能的。
程:只是某个时段的需要。
路:对,你对另一个人曾经有过的需要在多少年后可能某个时间会想起来。或者在某种心情下,会突然想到。所以,我觉得影片到了90年代,绝不是一个主角寻找人的过程,这个改动非常牵强,太人为了。也许它能说明点什么,也许这样可以通过审查,但到现在看,这是影片的败笔。寻找朱赫莱的线索被加强,成为主人公的必然了。再有就是最后的结尾,白日梦那部分,很多人看完不理解,那是最不应该的一笔。他去发泄,然后说这是个梦,这种游戏很不高级。
程:原来的结尾呢?
路:就是他坐了几年牢放出来了,又回到社会中,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变。我个人是特别不喜欢先让观众看一个东西,然后告诉观众,这什么也不是。这和我的电影观念特别不符。但可以这样说,如果不这样剪,这个电影到现在也不会和观众见面。
程:在《长大成人》修改和审查的3年当中,自己还做些其他的事情吗?
路:我当时是没想到拍电影这么难。后来想想,这里面有一些是电影经验不足造成的,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从第一次送审回来以后,心态变化非常大。如果做一个东西自己心里不舒服,那还不如不做,我觉得干脆不拍电影吧。我不是一个特别有主动性,能设计自己的人,不是这个性格。一个人坐在家里想好多故事,那是我的快乐。正好有人让我拍电视剧,还没剧本,我就签了编剧和导演的合同。但是真的坐在电脑前面,开始写,那太痛苦了,简直是上刑。写电视剧需要顽强的毅力。
程:体力活儿。
路:对。最痛苦的时候,我曾经把一百元的人民币贴在电脑上,以此来激励自己,但是没办法,坐在电脑前还是打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