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导：英格玛·伯格曼
主演：莉芙·厄尔曼 碧比·安德森
片长：83分钟
分裂呀分裂，有时需要坚强面对，有时需要撒野
相亲难相爱，仍然一代接一代，拥抱着陌生的未来
有段时间，观看伯格曼的影片是种莫名其妙的等级的象征，虚荣透顶的我也加入这个行列，并像搜山寻宝似的四处寻摸此公的大作。每一次都如获至宝，几乎每一次都要强装欢颜地浏览一遍。天知道，是我在看，还是有另一个幽灵在帮着我看。当我决定放弃这种“不自量力”之举时，一哥们又邀我看伯格曼的电影时，我又急又羞地连声拒绝。他说没有一个人伯格曼的电影更寂寞的事情了，权当是帮个忙吧，这个苦我也尝过，一咬牙就同意了。他看着我一副苦瓜脸，又安慰我，这片子不长，不到90分钟，那就看吧。
两个女人
两个女人，看上去，年纪都不小了，一个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嘴一张开，就说个没完。沉默的那位是话剧演员，患话痨症的是位护士。后来两个人，按理说，是该干嘛干嘛去了。
片子看完后，我和我那哥们，第一次没有大眼瞪小眼。他说他没看懂，要求我再陪他看一遍，我说免了吧。隔了很多年，我又重看了一遍，有个女生陪着我，她看的伯格曼的电影比我要多，这使我对她由然生敬的一个重大理由，而且她没有半点的虚张声势，是真喜欢。她说要是没有这两个女演员，这电影就好看不到那儿去。我知道那是种造化很深的表演，伯格曼特别喜欢用特写，镜头直逼面部极细微的纹路和肌理，还有眼睛里那忽闪不定，并再神秘不过的光辉，有着迫近人心，绝对伯格曼式的优雅的焦躁感。莉芙·厄尔曼和碧比·安德森是世界级的表演艺术家，她们使表演成为一种可以独立存在的，事关心理经验的不厌其烦的重复。她们的脸即使表情稀薄到令人呼吸困难，也同样能让人感觉到她们心灵的重大起伏。她们的表演像极了表演，非常理直气壮地与生活拉开了距离，这在现代电影强调生活化的潮流中无疑是犯了大忌，可他们的表演却令人信服地让人相信这种高度概括性的表演是充满意义的。
关于[假面]最著名的新闻是，伯格曼有次身患重病，他的这两位御用分别来看望他，他在睡思昏沉中，竟认为只有一个女人来探视过。大病初愈，伯格曼觉得这里应该为这件事拍部电影，在伯格曼看来，他最喜欢的两位女演员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他所要传达的仿佛是你可以如此与众不同，也同样可以二位一体。那么[假面]所要讲述的应当是人格的重合和分裂都在所难免。西方世界是非常尊重个体的存在方式，而物以类聚又是人类一个再美好不过的目标。伯格曼对此多少是有些信心不足的，[假面]比较清晰地表达了这个作家导演始作俑者的认识。
交流
记不清哪位哲人说过，假如人类能够不分场合，不分地点的敞开心扉的话，那么艺术就丝毫没有存在的必要。我一直认为艺术最大的功能，就是交流，电影亦然。也是因此，我常常分不清所谓商业电影和艺术电影的界限在何处。再说[假面]就是部关于交流的电影，一开始认为这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可在影片快结束时，两个女主人公身影的不断叠化，这部高度风格化的电影才算暴露出几许真相。伯格曼冰冷的影像背后，洞穿的是人类对个体自身的虚妄的排解。也就是说，不管是演员还护士，她们实际上是一体的，她们是一个人。
与他人交流，实际上换取的是对自己的宽宥或惩罚。应该是这样，人类在与他人交流之前，首先要面对的是自己，你对自己的信任和怀疑如同昼伏夜出般，循环往复，而每一次交流，都是场割肉补疮般无望的救赎。自我的迷失显然成了人类的宿命。一开始，女演员在舞台上突然失声，她是厌倦了以舞台作为交流的手段，还是丧失了交流的能力，影片始终语焉不详。她进了一家精神康复中心，仍以无声来面对所谓的治疗。她好来好像是康复了，但我们还是没有听到她说的一句话，即使有所声响的话，也是近乎于动物似的叫喊。
他人即地狱
假如我们不知道伯格曼的创作初衷，假如换作两个男人在演绎这场疲惫而空荡的心力厮杀，那么这部影片会是副什么德性。真有可能，一不留神成为一部同性恋影片。伯格曼的解释是：通常女性比男性更具备交流能力，她们乐于倾诉。但在伯格曼看来，女性并不注重交流，准确地说，她们注重的是交流的过程，而非结果。于是，一个在听，一个在说。她们对反聩的愿望看似强烈，实则有着听之任之的坦然。另外还有一个观点，女性之间很难建立持久稳定的情谊，她们更容易互相伤害一点(此观点实在有太多值得商榷的余地)。但伯格曼在[呼吸和细雨]和[秋天奏响曲]都不遗余力地呈现出女性在心灵交恶时的惨状。
以前做过关于女性电影的专题，充数式或撑门面般把伯格曼列为女性导演之列。诚然，伯格曼对女性有着他异于常人的洞察力，但和其他的女性导演相比，如阿尔莫多瓦和沟口健二，伯格曼是没有将女性奉若神明的胸怀，连关怀也谈不上，他只是冷冷地注视着女性内心深层的切口。活在伯格曼光影里的女性形象并无太多的性别特征和感召力，她们和伯格曼电影中的男人一样，是思考着的，痛苦着的，外加一份女性特有的阴郁，也更加具备了言不及义和冷漠的风范。
莉芙·厄尔曼代表了女性暗哑的一面，碧比·安德森则是女性明快的一面。实际上却殊途同归，共同步入交流无望的困境。碧比·安德森作为康复中心的护士，对女演员莉芙·厄尔曼是钦羡有加的，她仿佛并不在乎
莉芙·厄尔曼苍白如纸的沉默，如母亲般，细心地照料着她，陪她到海滨休养，并跟她讲述自己的故事，其中有一个是这样的，碧比·安德森在少女时，曾和女伴到海边游泳，游得兴起之时，两个人便不着片缕地躺在沙滩上。在岩石的后面，有两个少年正在岩石后面观察着她们，她们也发现了这两个少年。接下来，四个人交缠在一起，并互换伴侣。讲述这个故事时，碧比·安德森脸上仍浮现出生理最直接的欢愉和意识深处的忧惧，两种情绪以一种极其复杂的形态展现在她沉静的面庞上，逗留、徘徊、游移。莉芙·厄尔曼则更为古怪，面部肌肉只作了轻微的抖动，又悄无声息地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浅笑。房间里，就两个女人，在这里，倾听和倾诉都远远地大于交流。这场看似掏心掏肺的“故事会”，实则只是提供趣味，就像我们在听这故事时，注意力也会不自觉地侧重于猎奇的层面上。这场“故事会”，本来可以是拿来作画外音的绝佳材料，可伯格曼就让碧比·安德森一个人在那儿滔滔不绝，没有丝毫现场性画面的切入，也就使得这场内景戏变得格外干裂和封闭，理应飞扬激越的脉搏只能应着时钟的滴答而安然跳动。
自此以后，两人好像走的更近了，能一起进食，一起嬉戏，莉芙·厄尔曼的自闭症也像是有了好转。只是有一天，碧比·安德森在种未知力量的牵引下私拆了一封莉芙·厄尔曼未发出的信笺，莉芙·厄尔曼向她的朋友讲起了她的这位护士，并“嘲笑”了她的言行。这使得碧比·安德森精神几近崩蹋，她质问莉芙·厄尔曼，还产生了扭打。风波过后，碧比·安德森重又恢复温柔本色，她让莉芙·厄尔曼靠在自己胸前，她仿佛看清了自己，莉芙·厄尔曼也一样。人们最爱的是自己，最恨的也是自己。无论爱恨，都成了一桩身不由己的，极端“自私”的行径。
碧比·安德森自有他的反戈一击，她找到了莉芙·厄尔曼自闭症的内因，有人对莉芙·厄尔曼说过，她虽然在表演上有着超然的天赋，但却匮乏慈母心。她指出莉芙·厄尔曼成为母亲后，讨厌自己的孩子，她无法面对自己的情绪。一向冷硬的莉芙·厄尔曼终被击中，她在极可怕的瞬间，精神处于瘫软状态。双方打了个平手，却又一同陷入更孤绝的境地。准确地说，是更空无了。
最大的恐怖
[假面]被认为是伯格曼最玄奥的一部电影，从表相看去，是莉芙·厄尔曼为何要一言未发，她是种姿态，抑或真患了失语症。更让人困惑的是
碧比·安德森近乎全身心的关爱，所为何来。伯格曼只提供谜面，而不供出谜底。但我们有理由相信，人类的冷酷是可以走到这一步的。本片也是人类心理学的经典范本，本片和伯格曼的另一名片[野草莓]，奠定了伯格曼心理写实主义先驱者的地位。
另外，本片让我想起[搏击俱乐部]，爱德华·诺顿和布拉德·彼特实为一人，这是两个自我在欲迎欲拒中直至毁灭的全过程，看到最后，我们还能明确布拉德·彼特乃爱德华·诺顿的“假面”。伯格曼显然要比大卫·芬奇学院派的多，他是晦暗的，也是更为宽泛的。自己可以为自己做一个假面，旁人也会这样去做这样一个假面戴在你头上。人人都有一张假面，也许这才是伯格曼最想告诉你的。当然，把这说成是镜子也是合适的。莉芙·厄尔曼和碧比·安德森就是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身最难以忍爱和稍稍值得沾沾自喜的一面。伯格曼曾说过，电影应当成为人类认识自我的最良好的工具。伯格曼对形而上的秉持，使能真正认识伯格曼或伯格曼式的电影都将成为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且尾随者无法浩荡。人类对自我的认识，也是一样。
伯格曼在[假面]中，手法相当简约、沉郁，除前后呼应的超现实画面外，以内景为主，人物又如此稀少，完全可以将此片搬上舞台。联想到伯格曼同时是位舞台剧巨掣，应该也是件顺手牵羊的事情。可伯格曼坚持认为影像是表达这个故事的最佳途径，他个人认为[假面]是最具梦幻感的一部电影，这个梦是荒唐的、恐怖的、逼人的。惟有光影的流动才能行之有效地展现出来。同时，这也是伯格曼所有电影中将梦和现实结合地最为完美的一部电影。只是不知道现实是梦的假面，还是梦是现实的一面镜子。
反正我和我的朋友看过此片，都感到恐怖，最大的恐怖应当来自于心灵的无法安放和面对。理智与情感的角力将贯穿我们的一生，[假面]所唤醒的也就是这些。
有必要说明一下，伯格曼和他的这两位女演员都有着极为亲近的关系。他们爱过，也分手过。目前，三个人还活着，祝他们幸福。(文/赛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