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卡拉克斯:电影的魔力和诗意在遗失(2)

2013年06月28日13:43  东方早报
  《神圣车行》剧照,卡拉克斯自己在电影的开头饰演了一个在黑暗中寻找出口的人,他自己认为,这部电影与电影的原始力量和“现实与虚拟的关系”有关。   《神圣车行》剧照,卡拉克斯自己在电影的开头饰演了一个在黑暗中寻找出口的人,他自己认为,这部电影与电影的原始力量和“现实与虚拟的关系”有关。

  卡拉克斯:别说是演员了,我们连“摄影机”都不需要了,生活中只留下了“电脑”。电影从被发明开始,就经历了黑白到彩色、无声到有声的变化。所以如果有一天,在数码时代,演员被代替了,也无可厚非,这是电影发展的一部分。我喜欢“虚拟现实”带来的各种可能性,只是我不喜欢被“强加”于一个事物,比如数码技术。

  而且,我觉得“虚拟现实”的危险在于:人们对于生活体验的丧失。人们对于一些概念来自于哪里呢,是来自于生活的体验,例如对于什么是爱的体验,对于什么是恐惧的体验,而这些都在虚拟世界里失真了,被扭曲,甚至消失了。数百年前,年轻的人们上战场打仗,要知道,杀人的时候都需要扣动扳机呢。或者年轻人登上一艘游船去周游世界。而现在呢,因特网似乎取代了一切。年轻人上网抱怨,玩游戏,上YouTube看各种视频来了解这个世界的样子。

  某种程度上,我把《神圣车行》看成一部科幻电影,虽然里面科学(science)的成分很少,虚幻(fiction)的成分更多。我一直以来对于科幻电影都很感兴趣,因为它一直在探讨“什么是现实”的问题。“现实”是我们一直要面对的、无法逃避的问题,通过金钱、名声、游戏都逃避不了。作为一个电影人,我们就应该回归体验之初,同时,我们需要“行动”啊,感受身体实在的移动,这也是我们作为人,对于现实的责任。

  “数码时代,所有的

  体验都太容易了”

  东方早报:在《神圣车行》里的第二个任务中,就是关于“动态捕捉”技术(游戏用语,指将物体在3D环境中运动的过程数字化),你认为那也算是一种“动作”么?

  卡拉克斯:这是一个讽刺。我在片头放置的那段早期的影像“动画”,就是在摄影术发明之初的“动态捕捉”,这也是电影这个名词的起源:motion pictures(会动的照片)。所以就这点来说,所谓“动态捕捉”并不是什么新技术。我并不是反对这一技术,只是想提醒人们记起最初的电影动画里,那种和我们真实身体息息相关的体验,一种会伴随机体的衰老、死亡而变化的生命动态。这和“发动机”之于“电影”的关系是类似的,也是数码3D技术没有的。

  东方早报:但是数码技术确实是一个让人进退两难的东西,一方面它抹杀了许多东西,让很多东西都变得看不见了,另一方面,它也带来了一种便捷,而且,如果不是“放弃胶片,改用数码”,《神圣车行》很可能至今不能和观众见面。你如何看待这一矛盾?

  卡拉克斯:数码比胶片“贫乏”许多。人们都说我在《神圣车行》表现了一种怀旧,但我更愿意说那是一种对于遗失的“愤怒”。电影工业将数码技术强加在电影人身上,就好像在制药界,人们为了研发和推销新的药品甚至创造一种还未发生的疾病。对于数码,我觉得我们还没准备好。关于数码的问题到处都是,以电影节为例,自从不再使用胶片拷贝之后,经常会出现放映的问题,许多放映甚至因此取消,搞得一塌糊涂,数十年后,或许我们连一块银幕都找不到了。对此,我的保守或许显得愚蠢,但我确实觉得数码技术很危险。对我来说,电影的诗性一部分就来自于那些在空中移动的庞大机器,另一部分来自于画面和画面连接处的那一部分黑暗。就好像人是会眨眼睛的,如果不眨眼睛,眼睛会觉得干涩,甚至因此失明。数码影像对我来说,就好像停止眨眼的电影,是盲目的画面。我看那些电子画面经常感觉很累人,但人们很难意识到这一点,因为这些影像的移动往往显得很平滑。我不知道未来会如何,或许人们会进化,然后适应这种观看方式。但如果变成那样,就不诗意了。即便未来人们不再能分辨两者的差距,我有的时候已经无法分辨了,也不能否定两者之间仍然有差别的奥秘。

  东方早报:有没有想过,你的痛苦和愤怒是因为你经历了这些时代的变迁,而对于那些生于数码时代的“零零后”,这些都不会是问题,甚至,接受“胶片”这个概念才是一个问题呢。

  卡拉克斯:是啊,没错。人们都从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经历着一次次的“基因变异”,慢慢学着适应周围的环境。那并不意味着你会因此感到幸福。发展有的时候并不是进步,而是一种退化。

  东方早报:那你因此认为电影已经死了么?

  卡拉克斯:不,不。电影还年轻呢,它不能死。我觉得电影应该不断地自我优化,自我创造。这是我为什么虽然苦难但是仍然不断想要回到电影诞生之初,回归它激动人心的本源力量。在那股原始的力量中有电影被再创造的可能性。

  东方早报:有没有觉得数码技术使得现实和虚拟界限更加模糊?

  卡拉克斯:如果有的话,我认为那是缘于人们的“惰性”,关于真实世界里的行动、体验、责任的“惰性”,我们要警惕,在数码世界里这些关系都消失了,所谓的“体验”都太容易了。

  东方早报:《神圣车行》是用数码拍的,你在拍摄这部电影的过程中有没有体会到你说的“惰性”?你如何抵抗?

  卡拉克斯:这是另外一种“惰性”,现在的摄制团队都没有以往那样专注了,因为拍摄时就会产生对“后期处理”的依赖:“啊,这个镜头不够漂亮,后期可以做。啊,话筒入画了,后期可以去掉……”电影里的一个主要“动作”变成了后期制作,而不是“拍摄”本身。这也是我们要回归的一个地方。

  东方早报:这是你为什么在拍摄《神圣车行》时不看“回放”的原因么?

  卡拉克斯:是的,从拍摄《东京狂想曲》开始,我已经停止看每天拍摄的素材回放。事实上,我已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拍摄电影了。在《新桥恋人》之后,我的制片人和投资方已经不再愿意给我的电影投钱,《Pola X》之后,情况变得更糟糕。所以,如果我要每天都看“回放”,我就忍不住要重拍所有的素材,那样我的拍摄周期会变得很长,最终的结果就是什么都拍不了。我不得不学会“快速”拍摄,之前的电影我都要15周甚至更长,而《东京狂想曲》(40分钟)我只拍了两周,《神圣车行》只拍了10周。另一方面,我觉得胶片摄影的过程更复杂,回看起来是很美好的,但是数码拍摄的过程简单得多,就是快速,所以没什么好看的。这也是“惰性”之一。

  东方早报:但是在《神圣车行》里,有几处也使用了“特效”,比如开车去先贤祠的路上,开车在墓地那一段等。

  卡拉克斯:对,“动作捕捉”那一段的“怪物交配”也是特效,再次声明,我并不是反对所有可能性的人,我喜欢实验。

  “99%网络视频都是狗屎”

  东方早报:在《神圣车行》有一个细节里,那些墓地里的碑文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每一个人的主页域名。你如何看待电影在互联网中的传播?现在很流行拍微电影了。

  卡拉克斯:很难简单地说“互联网”本身是好是坏。就目前而言,这个潮流还很新,例如YouTube,它创造了流行文化的一部分,但是我不得不说网络视频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狗屎,或许需要时间的沉淀吧。年轻人很容易在电脑的世界里迷失,因为这个世界太迷人也很危险,使得年轻人往往拒绝长大。我有一个侄子就是这样,整天坐在电脑前不出门。在以前,很多小孩子在学校需要劳作来体验世界,现在他们只需要盯着电脑屏幕。很多人到了30多岁还不像一个成年人,离不了家,那是因为他们永远离不开电脑。

  东方早报:这一次电影节上首次放映了很多希区柯克的默片,不少人拿着手机拍照,继而发到网络社区分享。这在许多年前不会发生。人们观看的经验也正在发生变化。

  卡拉克斯:哦是的,这很可怕,也很肤浅,非常幼稚,是一个极大的倒退。人们喜欢发一些诸如“我今天吃了什么日料”来证明自我的存在。但谁在意呢?!我们所有人都应该为此感到遗憾。我希望这个现象不要持续下去。

  东方早报:这部电影里提到了9个任务,但也有影迷认为只有7个或者是11个。比较令人困惑的两个任务是“刺杀银行家”、“和旧爱相遇”。你是故意模糊了这两个任务的真实性么?

  卡拉克斯:“刺杀银行家”是一个意外,不是一个任务。但“和旧爱相遇”我自己都无法确定那是不是一个意外。当我想象这个世界的时候,所有任务都是清晰的,但真当你创造了这个世界,发现里面都是不可控的意外。我只能确定的是我创造了奥斯卡先生“坐着加长轿车”旅行的工作。他过着一种残酷的生活,无家可归,这也是为什么我知道他最后回的家和最初离开的家并不一样。

  东方早报:电影最后奥斯卡先生回到“家”里,我们惊讶地发现妻子和孩子都是猩猩。为什么这样安排。和另外一部大岛渚的电影《马克思我的爱》有关系吗?

  卡拉克斯:我没有看过大岛渚那部电影,虽然我知道故事是夏洛特·兰普林和猩猩住在一起。我很早就确定奥斯卡最后要回“家”,而且是回不同的“家”。那么他要回到什么人身边呢?在演员试镜时我发现自己毫无概念,完全不知道要选什么样的演员来扮演他的妻子,于是就放弃了。我想他的妻子可以是任何人甚至可以是猴子,是原始人。另一个原因是,我在构思这部电影时就确定了一个概念:机械,人类,动物,它们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在这个世界和虚拟的视觉敌人战斗,最后走向不可抗拒的灭亡。所以我加了猩猩这个角色——在狗成为人类伙伴前,和我们最亲近的动物。

  (感谢上师大世界电影研究中心和法国电影联盟、马克西姆、九苍等对采访提供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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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Z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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