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石林
于是之先生以86岁高龄病逝,话剧观众为之惋惜伤悼,网络上,赞美之词满屏。知先生多年卧病,北京人艺健在老艺术家以耄耋高龄偶尔出现在舞台上,但不见于是之先生身影,观众已经很怀恋了。
于是之先生的表演,人称经典、誉其为表演大师,这是恰如其分的。由于话剧的传播方式有限,故能亲眼现场看先生表演的观众非常少。他的大名也不为当今更多的年轻人熟悉。况且,近年来,北京人艺的新戏没有坚持其一贯的北京味道,好剧本缺乏,新潮导演喜欢作秀,多向年轻观众献媚讨好,赚取一时之肤浅时尚,无法像于是之等老一辈那样,赢得观众内心深处的认同。于是之那一代老艺术家,很多人称得上是角儿,现在的人艺,很多演员只能称明星、大腕儿,不能算是角儿。真正属于于是之先生的观众,对于是之他们的认同,不只是对其表演的爱赏,其表演所表现出来的无穷味道,仿佛承载着老北京的世道人心和风物人情,因此,人们对他们的喜爱,其实是一种文化味道的依恋。
说于是之,不能不说《茶馆》、《龙须沟》等戏,余生也晚,此两剧皆未能观其剧场表演,感谢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话剧录音剪辑”节目,使我对《茶馆》非常熟悉,其台词几乎可以全剧背诵。后来看于是之舞台版录像,上世纪九十年代,在剧场看北京人艺《天下第一楼》,在那个现场北京味道中,依稀能弥补没有到剧场看于是之版话剧的缺失。
看戏,就是看角儿,看角儿替你呈现人情冷暖、替你抒情。于是之的表演,浑然天成。一切火候到了自然呈现的地步,比如:《茶馆》最后一场,王掌柜送走常四爷、秦二爷,万念俱灰,他要上吊,对自己苦心维持经营了几十年的老茶馆不再留恋,就在他步履蹒跚失魂落魄地往后面走去上吊,路过一张桌子,发现桌子上有一滴茶水,他极其自然地顺手将那一滴茶水用右手无名指抹起,又用大指弹掉,而这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几乎是背对着观众的。但是,这一个小动作,足够惊心动魄,将前面剧情万千叙述抒情之余韵,发挥到了无以复加的极致。如果说戏曲舞台上,角儿的表演,某一动作、某一声腔能让人愿意一晚上耐心等待为之叫好的话,我认为,于是之的表演,这一个动作就值得人等一晚上。
于是之们的表演,其台词功夫是从生活中来,又经过了话剧舞台发声训练,将二者完美地结合而成的。他最讲究字正腔圆,但他的吐字正,是味儿正,所谓味儿正,是让老北京观众听起来是纯正的北京味儿,但又不是胡同里的话简单地搬上舞台;腔圆,并不是口腔软组织开张,让腔圆乎乎地出来,听上去跟大提气似的那么圆,他甚至有意避免这样的话剧腔。这种话剧腔在舞台上很普遍,但北京人艺老一代的表演恰恰不是这样的。他们有时候故意将声音挤压、甚至有意让声音根据人物情景需要出现含糊不清的声音。他们不追求物理效果的声音圆,但追求符合人物说话的真实。即他们的表演追求艺术,但不一定讲究物理的声音科学。我个人的观剧需求,可能偏狭了一些,基本上,我只喜欢北京人艺的话剧。为什么?因为北京人艺的话剧是用话演剧,不是其他剧团那样很像是背书、读文件。尤其是北京人艺的北京本土题材的话剧,最能说明话剧应该用话演剧,而不应该用文,还是那种不成熟的、脱离生活语境的干巴白话文演剧。
于是之先生过世,借此机会,应该将这一代艺术家的声像资料重新拿出来,让民众有机会多接触一下,让那些对话剧有兴趣的人,或被所谓新潮话剧误导得都不知道什么是话剧的人,有机会看看,曾经有一代中国话剧艺术家,是这样运用自己的母语,将话剧这个外来剧种,发挥得如此之好,创造了一个戏剧舞台上今后也许都难以企及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