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文艺青年们都说《白日焰火》不好?
好吧,作为资深文青,窃以为即使抛开奖杯,《白日焰火》也是近十年最佳的华语电影,没有之一。
很多人会想起东野圭吾的《白夜行》,要我说,那小说是克制的,电影却变得滥情了,滥情可以赢得票房,正如《嫌疑人X的献身》,但滥情却是毁掉一部牛逼影片的最好方式。《白日焰火》最终没有走向滥情,尽管它一直在滥情的边缘。有一种力量在紧紧抓住它,这力量就是怀疑。这个所谓怀疑不是剧情中的侦探的思维状态,是作者始终挥之不去的对人性的深刻怀疑。怀疑是这部影片最大的魅力。
很想谈谈叙事,我们的电影不会叙事。因为太想讲清楚了,所以我们的电影叙事不行。想讲清楚为什么叙事不行呢?政府工作报告应该尽量讲清楚,而故事不能停留在“讲清楚”这个层面。故事需要云诡波谲,浅入深出,高超的故事讲述者,应该对自己的叙事有充分自信,并不受任何sb的干扰,坚持自己的方式,去将故事徐徐道来。
老牌编剧刁亦男,他熟悉那一套讲故事的方法,他有很多手魔术,他的厉害之处是,只露一手就收。
开场的离婚,男主角在枪战中受伤,伤后在立交桥桥下雪地里酒醉后的哭泣,背景和前史的故事足够丰富,无需一一道来,已集中呈现出一个失败的人生。故事无需讲白了,只讲冰山一角,就可以让你感到寒冷。情绪贯穿情节,心理时空大于现实时空,则是《白日焰火》重要的叙事特征。
那时不时出现的滑向远处黑暗的一双脚,音乐产生的冥想,居然是象征主义。在疲于讲清楚故事的中国电影里,这真是久违了。是想象,是幻觉,还是平行蒙太奇?都不是,是心理镜像,是走向深渊的象征,是后续剧情的预示,也是另一个空间压向主人公的力量。这打破了现实时空,真正进入了心理时空,叙事于是产生了多重性。蒙太奇最适合表达意识流了,可惜很久没人用了。
第一场戏,尸块在煤车里,后面是一辆军车,车上军人在唱《打靶归来》,这是什么?后面为什么不可以是洒水车?公交车?为什么要是军车?我们看到剧本里就是这么写的,拍就是这么拍的,为什么?气氛和气质,是叙事的重要组成部分,作家没法给你讲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是军车,正如肮脏的澡堂和灯光昏暗的舞厅,这都是故事成活的营养基。
在死而复生的王学兵身上,我们看到了格雷厄姆·格林的《第三个人》的气质,活着的幽灵无处不在,紧张而亲切的杀手,从剧情功能上,是本格派推理小说中的影子凶手或伪凶手。但他在99年第一次抢劫就失手杀死了人,那欲说还休的往事,处处闪现出“时代”的影子。
那是幽灵的腿吗?还是我们心中的鬼?在滑向危险的黑暗的瞬间,已是向自己背叛的时刻,令人心碎的过往和惨白的现实,无不在诉说那幽幽人心。
良家妇女因为两万八的皮大氅赔不起而杀人,这已经是确定无疑是日本社会派的风格了。从99年到今天,每个中国人都应该知道我们的社会发生了什么。组接社会新闻,基本不加修饰就拍成一部电影,跟行为艺术没啥区别。电影要讲人生的故事,电影人要展现自己的智力和思考力,《白日焰火》不屑于停留在新闻转帖的层面,在故事中燃烧,在人物关系中传递能量,让他们互相发热,始于社会,终于人性,这是远远超越“物质世界的复原”的艺术家的态度。
廖凡的舞蹈让我们想起马龙·白兰度在《巴黎的最后探戈》的脱裤子露臀舞蹈。之前发生了什么?他跟伙伴们庆功,他若无其事,热烈地融入胜利欢快的气氛中。这之前,他交出皮大氅,重要的杀人证据,让桂纶镁的杀人罪板上钉钉。余华曾经认真研究了大师们在重大情节时是如何描写人物内心的,余华的研究结论是:大师在这个时候什么都不描写。《白日火焰》在这个重大的剧情转折处,做到了“什么都不描写”。大师之所以是大师,在于重大情节前后,都做了充分的描写,所以高潮是水到渠成。“不写”是一种更高级的“写”。积蓄的能量在舞蹈中释放,这是一个精心的设计。廖凡的舞蹈是超越文学的电影表达,是演员的作家形态,是角色自我观照下的诗意升华,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没有描写的描写。
最后讲一讲现代性
王家卫以密集话痨般的哲思小语做旁白,以小资身份粉墨登场,已经二十年了,中二装逼一以贯之,在别人都去拍商业片时,他还在戴墨镜拍装逼的电影,坚持到最后,大师都卖淫去了,原来的装逼犯成了真牛逼,中二成为中年,居然升级成仙,原因只在于一以贯之。我的拍档闫刚老师说:王家卫在西方的成功,我觉得有一条,因为他有现代性。闫刚老师的话深得我心。
正如很多人不理解高行健为何得奖,莫言为何得奖,诺贝尔奖评委顾彬说,中国很多小说家还在写故事,也许我太传统,我还是要看到现代性。对于经典领域,现代性还是一种强大的传统。余华也许并没完全意识到,当他抛弃现代性,开始写故事,那一刻,就在远离诺贝尔奖。其实,诺贝尔奖对作家来说也许不是唯一,也没那么重要(我这话绝对装逼),但是,现代性对于经典叙事很重要。
精炼、浓缩,只提供直观感受,不宣泄情感,不宣讲道理,人生的无意义,错觉,幻象,毁灭,世界的荒诞次序和哲学的无次序,所以,不要把《白日焰火》仅仅看成是一部文艺气质的类型片,或类型片气质的文艺片,它与众不同的是它具有现代性。
用自然主义的手法讲述极具戏剧性的故事,在一片脏乱差中作诗,是作者悠然冷酷的情怀。
奖杯崇拜是另一种被建构。但它是一种证明,其实也无需证明,影片本身就是最大的奖杯。
我是听着欧阳菲菲的《向往》写下这篇影评的,那久违的迪斯科旋律,是那一代文艺青年送给自己青春的挽歌。泣血埋葬自己,也算是开枪为你送行。这其实是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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