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狼毒·驿路客栈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男人或者女人。
国庆节的假期对于男人女人只提供两种选择,留在床上或者飘在路上。
当别的女人选择在厨房里忙碌或者深陷在沙发里涂抹指甲油的时候,我背着一只50升的日高大背包,怀揣着一张价值近两千元的双程机票,假模三道地武装起冲锋衣裤、戴上防紫外线雪镜,轰轰烈烈地云南行去。
你以为我终将飘零在人迹罕至的山间小路上,其实我比任何人都会寻找蕴涵在野性外壳下的温柔一吻。壮游途中,也许同一辆车的人追求的是雪山啊青草啊美丽的喇嘛庙啊;可我更看重的,是幽幽古城一个花香四溢的热水澡,皑皑雪山客栈一张热腾腾的白面粑粑,鲜红欲燃狼毒花丛中一张雪白柔软的床。
在云南,背包客们终将殊途同归。你看你的景,我住我的店。
行到水尽自己套被单,
坐看五只狗嬉笑打闹
——在丽江国际青年旅馆
从昆明到丽江的卧铺大巴上下来,平日里颇有几分姿色的我成了一个蓬头垢面一瘸一拐的疯婆,正要发作,发现其他女乘客的尊容也差不多,于是得过且过,心理极其平衡地沿着丽江古城路旁清冽的溪水溯游而上,据说这样可以找到住宿的地方。
时间是9月28日清晨,两旁当地人的热情招呼昭示了一个可喜的事实:国庆黄金周的怒潮尽管铁蹄临近但还毕竟没有席卷到这个优美静谧的小镇。果然,在一阵走错了路的短暂的迷乱之后,我们5个人终于找到了自助游背包客们最中意的天堂——丽江国际青年旅馆,每张床位15元。不过门口负责开票的小姑娘暗示,明天就会涨到30元,待到国庆黄金周正式开始,每张床80元也供不应求。后来我们在中甸时打听过这边的情况,她说的是实话。
来之前,我在网上浏览了许多关于丽江住宿的情况,国际青年旅馆是最受推崇的一家,不仅是因为这里价钱公道整洁干净老板娘秀色可餐,更有散发着森林气息的木桌木椅和双层木床令你梦回学生时代。一间奔跑着老板娘五条活泼过头的狗儿的咖啡厅内氤氲生烟:麻绳随意地吊着竹灯,艳红的绣球花就开在手边,5块钱一小时的因特网随便上,小资最爱的《新周刊》和图片丰富的《国家地理》用麻绳和钉子挂在木版墙上……有些不爱学习的人看狗儿打架不耐烦了,纷纷踱上三楼的小阳台坐着去,在长满了新鲜小蘑菇的树墩子上靠靠,啥都没想便可见到半个丽江城的鸦鸦屋顶和皑皑的玉龙雪山。常有微风拂过,斑斓的蝴蝶飞过,高原紫外线公平地逐一掠过悬挂在庭院铁丝上各国青年的内裤,男女无欺。记得网上常有“好色”之徒,借回忆狗儿的音容笑貌和茁壮长势,来抒发对老板娘的单相思之情。不过,经我实地考察,除了老板娘的五只狗外(其中含一只斑点狗),更不可思议的是还混杂着一只半黑不灰的猫,它们成日价拉朋结党,共同进退,在大块彩石铺就的古老街道上呼啸而过,挥霍青春。
青年旅馆最善解人意的地方就在于它永远供应白雾腾腾的热水,烫得你咿咿呀呀,仿佛大研纳西古乐;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城中的女人们常常要站在冰凉的溪水里洗白色的被单,仿佛爱劳动的西施。每个住宿者分到钥匙之后就可领到一套干净的床单被罩,但需要让大家亲手套上,虽然有时会嫌烦但毕竟令人放心。我们共有5个人,却以5张床的代价开了一个6人间,剩下的一张床当作行李床,和大学宿舍一般无二。每张床头有一盏明亮的小马灯,玩回来洗完热水燥往被窝里一钻,打个饱嗝都充满酥油茶醇厚的奶香,不久就可以鼾声大作,在梦中驰骋在开满狼毒花的红色草原。
每一杯热巧克力里面,
都有一个虎跳峡
——在中峡旅店TINA’S
10月3日,国庆黄金周的烽火正浓,当丽江古城迅速涨到80块钱一个床位的时候,哈巴雪山上的TINA’S只收10块钱。
如果不是因为我穿着那样一条不成体统的花裤子,如果那花样又不是对于一大群白鹅具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我绝对可以无愧地说:入住TINA’S的那个初见银河的夜晚,一定会在我无聊的前半生写下闲适安详的一笔。
当TINA’的老板娘以10块钱一个床位的价格接待了我们这群背着大包一身臭汗的流浪儿,当我从TINA’S可以看得见湛蓝的天空和苍翠的山谷的厕所窗子里提着裤子站起来,我几乎被幸福哽咽住了平时滔滔不绝的喉咙,遥望着老板娘TINA(姓田,因此叫TINA)微黑微胖的忙碌身影,我几乎要顶礼膜拜了。
菜谱是麻绳穿起的竹縻,有点像陷害了司马迁下半生的《史记》,只不过一半是汉字,一半是英文,已经被先行好吃者摩挲得发亮。依稀看到有巧克力粑粑,结果是白面饼上融了一块巧克力;又点了苹果粑粑,上面换了几片苹果;还有油炸粑粑,干脆就是北方街头的大油饼。迎着从对面玉龙雪山上吹来的凉风,掏出瑞士军刀来砍油饼,使每个等着吃油饼的人倍添豪情。
TINA’S位于从哈巴雪山公路到高路的岔道口,可以说占据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地势,是自古旅店业必争之地,也是徒步旅行者的必经之地。一个床位10块钱,坐“哈”(哈巴雪山)望“玉”(玉龙雪山),脚下就是怒涛万里奔腾不休的虎跳峡,如此之高的商业和旅游业价值,全部湮灭在老板娘朴实的一笑之间。晚上站在院子里刷牙,平视是黑浚浚的大山,抬头是亮锃锃的银河,回眸见柔黄灯光里的木雕窗花,10块钱,相比山里人的情与意,简直轻于鸿毛。
从TINA’S下到虎跳石,途径张老师全家修筑的小路,留下几块钱表示敬意——可以说没有张老师,没有TINA’S和HALFWAY,虎跳峡至今都只是一道优美的天堑。抱胸坐在天然的黑色大石上,像电影上真正的武林高手看壮丽的虎跳怒啸,只觉心胸涤荡是非恩怨转头空,一道绚烂的彩虹横跨两岸,令人不禁拍掌叫好。
金沙江,远远而来,质地和色泽都像是我最喜欢的热巧克力,只不过它更宏观、更激烈、更沸腾。每一滴水珠的命运都在一秒钟内因为撞上巨石而发生逆转发出怒吼,但当它们再次汇集在一起,总的趋势却没有变。我突然领悟到了“时代大潮”这四个字的千钧腕力,在人潮人海中,我只是一滴看不见的水雾,但我却见证了一瞬间的全部历史。
所有的好景色和坏心情都是一样,
终究有走到尽头的时候
——在中途客栈HALFWAY
10月4日、5日,没有任何力量使你舍得离开HALFWAY。
在网上就知道“天下第一厕”的传说,随着一头专门给我们驮行李的骡子的脚步,终于进入了另一个桃源——HALFWAY的小小庭院。我冲锋陷阵般地第一个如厕,果然名不虚传,对面的玉龙雪山窗含西岭千秋雪,比在TINA’S时更雄浑壮阔,动人心魄。更妙的是,不时听到不远处苹果仆仆落地的声音——居然没有人拣!
出了厕所,我便向队友吹嘘我是牛顿再世,亲眼见证了一个苹果自由落地的全过程。立即有人反驳说,牛顿是被苹果砸着后才发现真理,如果真想做牛顿,不如下去拣两个苹果来给哥们解渴。后来我们队里就涌现了两位专职拣苹果的贤妻良母,翌日我发现其中一个坐在台阶上喘气,以为她突发高原反应上前嘘寒问暖,没想到她答:拣苹果把我给累的。
尽管只停留了短短两天,在HALFWAY的逗留却堪称我前半生里最悠闲惬意的时光。15块钱一个床位,正对着小院子的二层木楼正中央,快活得我要叫出来。早晨起身后,打开窗子抛一个媚笑,趁着阳光还没下来仔细地涂抹防晒霜,然后戴上雪镜、软沿帽和五湖四海的自助游同道中人到HALFWAY后阳台石桌上用名片玩杀人游戏。慢慢地高原阳光洒下来,慢慢地白云遮住了玉龙的雪顶,慢慢地喝干了杯里算不上正宗却温暖宜人的热巧克力,慢慢地有人进出“天下第一厕”……谁都不带表,却用人体最原始的生物钟估摸着午饭的时间和内容。我照例亲自下厨却不动手,只用插着腰吆喝冯老板的女儿或者伙计:XX配XX炒肉,XX配XX炒蛋,土豆丝如果切不细就请切片,土鸡汤清炖就可以拜托别放肉渣……
白天有时落小雨,对面的玉龙便诗意地飘起飞雪,我只恨我顶多被野鹅追赶,却不会应景舞剑一番。饭后有人午睡,有人翻阅“驴皮书”,有人洗一天中的第二遍澡,有人在阳台上对焦拍雪山,有人和新上来的朋友喝酒聊天,有人讨论拿四颗星攀越哈巴雪山,有人寻找寂寞的鬼佬登山者操练尘封已久的外语。美国人詹姆斯·希尔顿在他的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中有一句话:“神秘和梦幻参半——一种终于来到世界的某个尽头和归宿的感觉”印在中甸四大景区的门票上,此时坐在冯老板手制的树墩椅上迎着山风仔细思量,的确代表了所有旅游者在此情此景下的全部思量。在HALFWAY耀眼的黄旗子猎猎的响声中,我随手翻到半月前一个阿根廷人的留言:“这是一个远离我们喧嚣生活的地方,一个距离梦想最近的地方。亲爱的朋友,只要你坐在这里,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不禁又使我回忆起刚出门的种种心理作祟和一遍遍体力超支,事实证明:顺着热汗流走的只能是疲惫,留在心里的,是满满当当的幸福。夜晚,大家依旧围坐在HALFWAY的小小阳台,中央燃着一只温暖的炭火盆,男人们吹牛扯锯,女人们烘烤白天清洗的衣物,每个人都能清晰地看见银河。
告别HALFWAY,途径好几家后来应运而生的小客栈,例如茶马客栈(TEA HORSE)、山白脸客栈(WOODY)、28道拐客栈等等。鬼佬旅游书上推荐的四星级路线居然是背着大包从桥头走上28道拐再到HALFWAY(上坡山路16公里),而对于我那绝对是打鸡血也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即便如此,当我背着我的50升大包,踉踉跄跄地挨下了28道拐之后,还是不可避免地扭成了人面麻花。
在桥头坐上了公交车,幸福地泪水汗水和着脸上的盐和泥到处横流,惜别之情不可言状。当公交车开到候鸟天堂拉市海,由于东边日出西边雨,两道粗壮的彩虹从天而降,祥云雾绕,我突然有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原来最美的景色和最坏的心情看似不同,却有相通,它们最终都会走向尽头,在我们忧伤或者喜悦的目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