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沧东的两部前作《绿鱼》、《薄荷糖》都不同,《绿洲》居然有一个光明的尾巴。结尾,那块画着绿洲的挂毯上不再有令女主角韩恭洙(文素丽饰)恐惧的阴影浮现,它静静地处于阳光中,灰尘在飞舞。
这个结尾令我想起杨德昌在《麻将》里那个为人诟病的光明的尾巴。艺术家永远要面对这样的矛盾,循着残酷的现实,所谓光明的尾巴是不可能出现的,但因此它们却似乎更
加具有安慰的力量。心脏在现实的撕扯中挣扎痉挛,需要阳光的熨斗使其撑展。李沧东和杨德昌一样,都是不忍心;不同的是,杨德昌是一时不忍而终于放弃了冷竣的观察,决定说谎。而李沧东在冷静描摹的同时坚持着幻想,终于把阳光引入现实。同样是光明的尾巴,《绿洲》的更加熨贴,《麻将》的却更像是一个硬加上去的善意的谎言。
幻想与谎言,常常为人所混淆。幻想固然虚幻,但却有着真实的介入现实的力量。而谎言则对现实背过脸去,因而对于现实丝毫无补。
《绿洲》叙述一个“发生在普通人无法接受也不会喜欢的两个人之间的爱情故事”(李沧东语),有轻度智障的洪中都(薛景求饰)爱上了患有脑瘫的韩恭洙。坦率地说,我在初看时,每次出现韩恭洙近乎丑怪的形象时,也忍不住要低一下眼眉。李沧东在解释他不让主人公漂亮的原因说:“我不希望让漂亮演员来赢得观众的同情,那样就失去了真实性。对于男女主角这种特殊身份和不太漂亮的形象,观众的接受度一定要受到考验,如果他们接受得了,那现实中就同样可以。” “我希望拍得写实再写实,才可以达到让观众反省的目的,这是比较严肃的一个命题。”
在拒绝用漂亮谎言粉饰现实的同时,李沧东找到了幻想这个手段帮助观影者接受这样的现实。《绿洲》里出现过七次幻象,全部出于韩恭洙的幻想。这些幻想与现实几乎没有界限,每一次出现都是尽量圆润平静地滑入现实。从最初将镜子折射的阳光看成白鸽、白蝴蝶,到后来韩恭洙变成正常人娇嗔地与洪中都嬉戏,种种幻想都拍得极其写实,宛如现实的一部分。只有在电影的第一次高潮出现时,两人在高速公路起舞,幻想也变得恣意起来,浪漫的异域风情,瑰丽的花瓣,两人翩翩起舞,极尽浪漫之能事。
我想观众在看完《绿洲》后会如李沧东所愿,开始接受这两个人的爱情。《绿洲》在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映时,受到国外媒体的一致好评。而在韩国本地上映时,观众的数量也达到近百万,一度还位于当地票房榜的前列。我在看第二遍时,已经不再觉得出韩恭洙的丑了。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我相信是那些幻象的力量,它们让我们看到这两个被遗弃的人的爱情所散发出的纯朴的美丽。第一次,我感到与他们如此接近。
《绿洲》跟一般的韩国电影不同,闻不到一点儿商业气味。但这并不意味这部电影就不好看。两个小时的长度中,情节铺排有序,张驰有度。尤其是后半部分,从洪中都带着韩恭洙参加母亲生日宴会引起大哥不满,从而揭发出一段悬案,然后到两人情之所至发生性关系,再到洪中都因此被控告强奸入监,整个情节的推动环环相扣,高潮迭起。及至洪中都突然越狱,只为锯掉因为投影在绿洲挂毯而一直令韩恭洙恐惧的树杈,观众的情绪亦调动到最饱满的高潮。如此紧凑的叙事节奏,我想也是李沧东为增加观众对其严肃命题接受度的匠心之举。
《绿洲》以“丑怪”的人物为主人公形象还令我想起陈果的妓女三部曲之二《香港有个好莱坞》,后者有意突出了肥胖到夸张的人物形象。两部电影其实毫无可比性。只是我以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陈果的这部作品,而有了《绿洲》作为参照物,我才明白过来。《香港有个好莱坞》究竟是一个“小导演”的作品,本来一个颇具挑战性的题材被处理成小品式的温情脉脉;而《绿洲》显示的则是一个具有大师品质的悲悯情怀,李沧东毫无疑问会跻身于世界影坛大导演的行列。钭江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