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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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帅在戛纳
《青红》剧照
我们刚刚毕业的时候，大多数同学都去开公司、拍广告，说是先去挣钱，回来再做电影。在我看来，既然你热爱电影，就不应该离开——离开，就回不来了
实习记者 郑 洁
本刊记者 吴虹飞
“五一”长假刚刚结束，春意犹暖，写字楼里的“上班族”大多还没从休假中缓过劲来，有些懒洋洋的。而聚集在北京城西的星美国际影城大厅里的一大票记者们，则是兴致勃勃，中国电影《青红》入选本次戛纳电影节，剧组的主创人员将携影片远赴重洋。据说国内的公映档期被安排在8月，对媒体而言，今天可能是漫漫暑期到来之前首次也是惟一一睹影片风采的机会。
这一天的到来，距离王小帅第一次自己筹钱拍电影，正好12年——“这真是一个轮回”。
放映会还未开始，影院门口已聚集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国内许多知名导演及演员出现在看片会现场，冯小刚、田壮壮、陆川、孟京辉、刘烨、秦海璐等陆续到来，引发了闪光灯的一阵阵追逐。身着一套普普通通的黑色西装的王小帅，混迹人群之中，圆脸，大头，身材厚实，举止似乎还带一点点拘谨。
放映厅内座无虚席，连过道上都站着人，《青红》受到媒体这样的关注，有些出乎王小帅的意料。
放映开始前，王小帅的发言简短而耐人寻味，“从前都是用英文在国外的发布会上发言，今天我终于可以用中文了，我的电影终于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批中国观众。”而此时，他执导的曾在柏林电影节上捧回银熊奖的另一部影片《十七岁的单车》的审查，已经进行了3年，公映仍遥遥无期。
没想到这次国内审查这么快
王小帅的工作室位于望京的一幢高层住宅之上。午后的阳光充裕、温暖。王小帅穿着浅黄色的圆领衫，外面套件同色系的棉麻褂子，军绿色休闲裤，显得比看片会上要随意很多。我们进屋的时候，他已经在宽大舒适的沙发上坐得很端正，省去寒暄，直奔主题，他说话声音很轻，肢体语言很少，几乎没有主动挑起过话题，却是有问必答，相当严肃。
最后他欢欣鼓舞地说，前两天自己花了好几千块钱添了件好东西。“是件衣服！”而第二天他就要飞往戛纳了。
从1993年最早的一部电影《冬春的日子》到现在，王小帅的作品已经在希腊、意大利、荷兰、德国等很多国家大大小小的电影节上获得过不少奖项，参加电影节对他并不陌生，但这回，感觉是不一样的。
“没想到这次国内审查会这么快，按我们原来的估计，怎么也得两个月。”过去一直像是要与王小帅这群“地下导演”们“为难”的电影审查，这次表现出惊人的高效率，像股奔涌的河水，一路将《青红》推上了戛纳电影节的红地毯。“大环境真是改变了！我们第一天把片子送上去，第二天就给出了审查意见；我们按要求作了相应处理，再送回去，很快就通过了；前后加起来也就用了9天的时间，确实是很惊人的速度！”
“挺长时间一直在拍片，也去过一些电影节，像柏林……，但始终感觉这边不带你玩。”然而他心态平和，只要能继续拍戏，还是有人信任你，愿意投钱让你来做“这个事”就挺好。可是他依然有担忧：老觉得这样下去，老是没法沟通，还是不行。
然而，从去年开始，令人欣喜的变化发生了，从贾樟柯的《世界》冲击威尼斯电影节，到这次《青红》逐鹿戛纳，可以明显地发觉电影审查的宽容度越来越大了。王小帅说，“这种顺利带来的影响是相当正面的。(影片)拿奖回来，票房由此受到了刺激，收入上会好一些。这同时也能告诉管理人员，神经不用那么紧张，应该放松地对待这些创作者和影片，其实现在观众的忍耐度、宽容度和判断力已经很强了。”
环境的变化带来了新的希望，而对于一个独立导演而言，一部影片的诞生过程依旧是千辛万苦的：《青红》几乎是刚开拍，资金就断了，第一个投资人出了问题，多亏朋友七拼八凑帮忙顶着，拍到中间也是一直没钱，等到拍摄完毕还欠了场景、人员等一大堆账没钱结，直到后来星美传媒加入，资金问题才最终解决。
眼下，王小帅最关心的是片子的运作。“现在越来越讲究商业、票房什么的，是完全以票房论成败、论英雄的时候。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做电影，票房能如何心里完全没有底，其实做这部电影是有一点点冒险的。”
说到对这次“戛纳”影展的预期，王小帅表现得很平静，他说其实“很希望侯孝贤的电影能够得奖”，不过，他也说此次戛纳是一个“特别幸运”的契机，自己刚刚以这样的方式做片子，所有手续都是全的，又恰好赶上中国电影一百年，“在这个比较有意思的时刻，改变了我的命运”。
没有电影，这段“上海移民”的历史就被掩藏起来了
电影《青红》讲述的是一个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故事：从上海到贵阳支援“三线”建设的一个普通家庭中的女孩儿青红开始了她的第一次感情经历，对象是一个来自当地农民家庭，刚刚进厂做临时工的小伙子——小根；而在正想尽一切办法要搬回上海老家的父亲眼里，女儿心中的美好恋情却是一个巨大的隐患，他开始严密监控女儿的一举一动，不惜一切代价要摧毁这段“没有未来”的感情。最终，青红和小根在后山相会了，爱恨交织的亢奋情绪下，小根不顾一切地占有了青红……
王小帅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贵阳度过的，与电影中描述的主人公家庭的状况很相似，原本要留在上海戏剧学院的爸爸，为了配合妈妈响应号召，举家从上海迁到了贵阳山区——乌当区新天寨。
大批“上海移民”到来后几乎是占领了那片偏僻的山区，厂区里有自己的学校，大人孩子都讲上海话，过着“自成一体”的生活。厂里的人跟当地山里的农民基本没有接触，在“某些通往寨子里去的路上，还会有当地人扔石块过来”。
在王小帅记忆中，那是段“空前自由”的日子，“那儿的空间特别开阔，有山有水，我们孩子特别特别多，玩的都是土游戏。在野山上跑，山上有野桃、野刺梨，过得特别自由、特别放纵，很开心。” 王小帅总结，“是不是我比较适合接触泥土啊？那地方水多，土也多。”
童年对他影响最大的是父亲。到了贵阳，上海戏剧学院毕业的父亲在当地的京剧团做导演，在舞台上排“样板戏”，王小帅就在台下看着。“父亲对数理化完全不通，但对艺术很崇敬。我画画是跟他学的，他自己并不懂绘画，他就照着书本的样子一点点教。”王小帅说。
父亲希望通过“学画”的安排让王小帅将来能多一条途径离开山区。王小帅清楚地记得，当时工厂里还有另一个男孩与自己一样在学“与教学无关的东西”。“他家住在我家斜对面，差不多是在我学画的同时，开始学手风琴，比我大四五岁，戴着很厚的眼镜，拼命地拉琴，比我还要用功……听说他后来考了好几次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和中央音乐学院，都没有考上，现在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从“青红”中学手风琴的弟弟身上可以投射出这段童年记忆的影子，“因为这部片子不是完完全全的个人经验，所以特意没有安排绘画的情节，可能会在以后的片子展现更多个人东西，打算到时候再把我自己学画的事加进来。”
13岁那年，偶然的机会，经人推荐父亲被调去武汉某剧团，王小帅一家成为按正常途径离开工厂的第一批人。“后几年，厂里的人纷纷开始想办法回到城里，有几家人商量好了，半夜一起逃走了，震惊了整个厂区。那是上世纪80年代，流动人口还没有这么厉害，那几家人在那个时代敢这样做，在我看来就是一个壮举。没有户口，没有工作，要解决一家几口的吃饭问题，是相当冒险的。”王小帅的回忆中有很多感慨，“留下来没有走成的人，几乎百分之百都和当地人结了婚，现在，他们的生活已经和当地人融合在一起了。”
离开贵阳后，王小帅的生活环境开始不停地变化，在武汉读了两年书，接着又考取了中央美院附中，从武汉来到北京。每到一个新地方，他总是感到与周围环境之间的一种陌生感，而有关贵阳的回忆在他的脑中久久萦绕着。
“毕业后那段时间，一直在想那段生活，在学校写的日记，很多也和那段生活有关。很早就想拍这段经历，可开始的时候很多条件不具备，包括资金，自己的经验，另外，拍回80年代的感觉相对难度也大一点，所以直到今天才实现这个愿望。”
“电影对我来说，是一种机会，你比别人有更多的机会去操纵你脑子里想象的东西，这是很难得的机会。”王小帅觉得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经常处于旁观者的位置上，他希望能通过电影将一些经历描述出来。“相信你们看过这个电影之后才了解这段情况，没有电影，这段历史就被掩藏起来了。”
既然选择了做电影，就要学会放弃
王小帅当初上美院附中，其实是稀里糊涂的，他“一直也没想过要当个画家”。到了附中之后，他才发现当初父亲对自己的辅导实在是“业余”了点，“我基本功太差了，第一次交作业，老师判回来的是最低分”。
小时候在贵阳学习成绩不错，又一直是学生干部，王小帅这时有种受挫的感觉。就在准备高考的时候，中国“第五代”导演的作品陆续出来了，《黄土地》、《一个和八个》……王小帅想，反正画画也画不好，要不去试试电影学院。恰巧，那一年电影学院全面招生，一试而中。
到了电影学院，王小帅觉得整个人变得松快起来了。“其实每个人的思维模式不一样，我在电影、讲故事、向人描述一件事情的能力上，可能要比绘画强一些。到电影学院以后，这种反差非常明显，老师的判断、评价都很好，我的学分一下变高了。”
23岁，满心踌躇的王小帅从电影学院毕业，来到了福建电影制片厂。单位安排的宿舍里，王小帅小心翼翼地不增添任何不必要的生活用品，只置备了最基本的生活用具。他担心一旦生活“舒服”起来，无形中就会被这种“舒适的”、“外化的”东西消耗掉了，“因为人有时候是会舍不得的”。
“一个做电影的人，到福建厂，惟一的目的就是寻找做电影的机会。既然选择了做电影，就要学会放弃。要明确什么东西是你想要的，集中精力做你想做的。如果那里没有机会的话，我肯定会离开。”
“今天这个社会有太多的时候需要妥协，需要去接受一些诱惑，改变自己的路子。我们刚刚毕业的时候，大多数同学都去开公司、拍广告，说是先去挣钱，回来再做电影。在我看来，既然你热爱电影，就不应该离开——离开，就回不来了。多年以后的事实证明，如果你有这种迂回的想法，两边都想得到，最后可能两边都得不到。”
他承认电影业是一个名利场，但对他来说，电影只满足了以下的虚荣感和小小的私心：电影有放映，可以参加电影节，和公众见面；还有很多免费旅游的机会，没钱也可以去别的国家转转，看看风景。
至于今后怎么发展，王小帅现在还不是很清楚。“但我一直有一个原则，不管在什么地方，在拍戏的过程中，一定要努力去拍，调动自己最原始的热情。因为，最后还是作品说话。”
“也许我的电影会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但这也不影响我对电影的态度。”王小帅的性格表面上看起来温和，但有些方面相当偏执。“可能因为我是双子座吧，我比较崇尚自由，骨子里又比较倔，这社会发生了什么，别人怎么说，我都不管。我认定我的东西是对的，那我就会坚持！”图/娄林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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