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报刊或电子传媒的报道可见,出席《父子》(blog)一干宣传活动的谭家明仍旧是不苟言笑,甚至有一次,在面对娱乐新闻台记者的打哈哈问题时,谭的面上明显流露出一丝不耐烦。
当时我就想,谭家明当然是位“明星导演”,但不同于吴宇森、李安、陈可辛以至王家卫,他是属于电影而不是电影工业的。以上形容并无对其他名字有不敬或低贬意思,只
是“明星导演”本来就有时代意义的区别,像法国的让娜·莫罗就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明星典范,来到今天却没有接班人;同样是法国人的伊莎贝尔·阿佳妮也非常闪亮,奈何后继无人,伊式的风格在银幕上已成绝唱。
于是,她们都荣升“贵族明星”。是的,从谭家明在格调上的坚持来看,他也可以被称为“贵族导演”:自香港无线电视梁淑怡时代打造“新浪潮”至今,他拍过的电视剧集和电影数量不算多,但几乎每一部都是创下纪录、缔造历史。须知TVB在上世纪1975至1977年间是间“牌工厂”,谭家明作品如《十三》和《七女性》的收视率虽然远比不上老少咸宜的《欢乐今宵》和《翡翠剧场》,但当港产电影充斥着拳头枕头,电视又是以暴力或“春秋”电视剧当家之际,欧陆风情却出奇地出现在三百万家庭中的小匣子里。
当年还是初中学生的我,竟在电视上看到同样穿着中学校服的廖咏湘在巴士上翻阅《花花女郎》(《花花公子》男装版),而那集属于《七女性》系列的剧集就叫“咏湘”又把粤语片苦情花旦苗金凤改头换面成摩登中产家庭主妇,或用上当时观众一致认为“懂演戏”的林建明演上一出一小时的“秘书被困办公室”独脚戏。
还有一次是以当家花旦李司棋配搭“甘草演员”江涛,将著名话剧《茱莉小姐》搬上屏幕。但这些还不是最被谈论的那个“家明”,争议性和挑衅性最大的一次,是他在某剧集片尾时打出五个字:“献给戈达尔”。
不知戈达尔是谁者当然哗然———在他之前,哪有任何编导斗胆把电视台的产品当成是自己的?也就是说,电视台如要把剧集献给谁,要首先得到观众认可,而认可性就是在于被献给的人广受推崇尊重。“献给戈达尔”映的却只有大众的“无知”,让很多自尊脆弱的人感觉被谭家明看不起。至于知道戈达尔是谁者也一样发出啧啧连声,意思可以是“以自己来比大师吗?”也可以是“真懂得戈达尔是什么吗?”直至离开电视台拍摄《爱杀》,是非也是不断。该部以改造林青霞为卖点的惊悚电影全在美国旧金山取景,加上是谭家明的第一部大银幕电影,即便不是万众期待,也足以造成整个香港文化圈的“众期待”。我记得首映场是在九龙海运戏院,所有具分量的影评人文化人争相出席以求先睹为快,之后随即互相议论纷纷:“是否太沉溺于”戈达尔“了?”只因片中的真正主角原来是红、白、蓝三色。
谭极可能是最早被批评为“形式主导”的导演,“个人风格”一词,则是到了王家卫的时代才被确立为正面的形容———纵然两人的作品都被大多数人标志为“看不懂的电影”。提到这两个名字的渊源,大抵没有人不知道他们曾合作过《最后胜利》,王编谭导,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港产片中的重要作品。它的重要性是在于某种“交棒”已在暗中进行:谭家明种下的种籽,将在王家卫身上开出花朵和收成。
不能不提的是张叔平在二人作品中扮演的重要角色。由《爱杀》开始,张和谭已是绝配。红、白、蓝如何运用与给人全新感觉的林青霞皆见张的劳苦功高,很多年后林青霞出现在《重庆森林》和《东邪西毒》中,张叔平在形象上的设计竟使林再度散发出只有在《爱杀》中昙花一现的前卫气息。时间似乎是与这几个人开了个玩笑:在“视觉”尚未可以成为消费文化的主角时,谭家明的视野和试验只能被认为是属于个人沉溺,但在一切以感官为上的今日,谭却选择以电影讲述一个平实的故事。是他昔日走得太前,抑或今日要以回归平实来向我们作出向前的指引?
如是,谭家明永远有被讨论的价值。
□林奕华(香港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