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三年 右三年 这一生见面有几天
横三年 竖三年 还不如不见面
明明不能再留恋
偏又苦苦缠绵
为什么放不下这条心
情愿受熬煎
——蔡琴 《三年》
三年。他已经走了三年。我还清楚记得，三年前的今天，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个恶毒的愚人节玩笑时，后来，消息确凿了，突然间世界静得可怕。再后来，他的名字以一种比往日更高的频率登上了所有媒体的头条，更多了解他的甚至不认识他的人开始蜂拥而至，关于他的所有作品都卖疯了，连盗版都脱销。再再后来，接踵而至，层出不穷的纪念活动年复一年，多刻骨的哀伤也慢慢平复，喜欢他的人们开始逐渐适应这个没有了他的世界。三年。世界没有丝毫变化，仍然喧嚣。365天周而复始，只有那一天因为他而变得不同。是的，那真的不是一个玩笑，即使多少个4月1日过去，他也不会回来。身边许多头脑冷静，始终追逐世界脚步的朋友对我说：张国荣？已经走了好久了。到了明年后年记得他的人还会有多少？
可是我相信还有很多人会记得他，永远的记得。我也曾经想忘记，忘记这个坠入凡间的天使让世人做了一场多么迷情的梦，可是这完全是自欺欺人，徒劳无功。一遍又一遍地看他的演唱会。看他穿着闪闪的西装扭捏着，嗔笑着说：闪唔闪啊？索唔索啊？看他黑亮的长发倾泻而下，在喧闹的舞台中央兀自孤寂，看他满眼泪光，轻轻吟唱：没什么可给你 但求凭这阙歌 谢谢你风雨内 都不退愿陪着我……他的人生是丰盛的，一颦一笑全融化在舞台上，留给世人绝代的芳华，他的人生是寂寞的，因为即使舞台再大，观众再多，他的歌也永远只属于他自己一人，无人能入侵。人生如戏，是世人喜欢用来形容他的词汇。可他的人生，又岂止是几部戏可以说穿说透？几多亿个都是他，宁采臣，欧阳峰，阿飞，程蝶衣，十二少，宋丹平，阿杰，阿占，罗医生……可是这些又都不是他，因为世间只有一个张国荣。哥哥，小倩这样唤他，千娇百媚，吐气如兰，哥哥也真的眼眉如画，柔情深种，蜜意万千；那个温雅的音乐人顾家明，连陈可辛都说，这是唯一一部他为一个演员度身定造的电影，因为他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枪王)里面那个介乎正邪之间，冷酷阴鹜的杀手，僵硬而略带神经质的狂乱奔跑姿态，拖着中枪的身躯跪倒，死去；还有(白发魔女)中的卓一航，当练霓裳的白发化作利刃之时，他仍不避不让，手捧忧昙花，痴情等待……
悼念他的文章已经太多太多，我自知无德无能，不能写出什么锦上添花之作。我只能在这个日子，按下PLAY键，重温哥哥在大屏幕上的悲喜与嗔怒，以此表达我深深的怀念。
黎耀辉，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春光乍泻）
这不是哥哥最好的片子，却有他自己最喜欢的角色何宝荣。这不是我最喜欢哥哥的片子，却是扎得我最深最疼的一部。何宝荣，一个讨厌的角色，好吃懒做，无理取闹，任性，放纵，自私，依赖，渴望爱也渴望自由。他可以在与洋人厮混之后，被打得鼻青脸肿逃回黎耀辉的小屋，仍然可以理直气壮地撒娇与依偎，面对黎耀辉的咒骂，他看似无意却心存笃定的一句：黎耀辉，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蛊惑温暖的话语，极具杀伤力的祈使句。何宝荣有自己的洋洋自得，他知道这句话的魔力，带着不可言说的隐晦的无赖，纠纠结结地进入黎耀辉的心里，将他毫无防备地钉死在原地。黎耀辉知自己对他的深爱，他会发着高烧仍为他做饭，他会在何宝荣熟睡时轻抚他的脸颊，温柔如水。那么坚持硬朗的人，也终是因为那个男人有了无法抑制的热泪，有了一次次的投向妥协。他们在一次次不知不觉的从头来过中，开始朝夕妄想来不了来日方长。爱又如何？何宝荣沾沾自喜算尽一切，他怎么会想到黎耀辉有一天真的转身离开；黎耀辉又怎么会想到自己原来和何宝荣一样，也是怕寂寞的人。两败俱伤，无人幸免。HAPPY TOGETHER？怕只怕是挽回不了的似水流年。再怎样艰难的聚首，再怎样加倍的珍惜，到头来仍是分离。可惜爱情就是如此，必须有相同的步伐，互相的包容。何宝荣要自由，黎耀辉要安定，何宝荣像个贪婪的孩子，放纵地不停挥霍手中的爱情，输完了再要，有了再输，直到输掉一切，黎耀辉最快乐的是何宝荣卧病在床的日子，他同时扣留了何宝荣的身体何身份，只可惜，相濡以漠的生活并非何宝荣想要。两人的步伐始终错乱，无法重叠，他们没人愿意停下来等等，或者走快些跟上对方脚步。他们之间的爱已经彼此损耗到薄如蝉翼的境地。最终还是走散。一个在瀑布面前追忆前尘，一个在只能对着台灯上的瀑布影像在旧居中失声痛哭。瀑布之于何宝荣，永远只是镜花水月不成眠。不如我们从头来过。不如归去。
哥哥并未因此片的出色演出而获得任何奖项的殊荣，也许是他的角色过于慵懒任性，不讨好的原因。但他在(春光乍泄)中举手投足间的蚀骨真实，眉目间的简练通神，却为这部电影添上了无人能及的灵气与风情。获奖与否，对于哥哥来说，大概最终只是个形式。他从来不需要极力去获得所有人的认同，因为他赋予世间的，是一个传奇，而传奇从来都是用来仰望的。
1960年4月16日下午三点前的一分钟，已经过去，它无法改变，它是事实。（阿飞正传）
电影的第一幕，阿飞走进南华会买汽水。拍摄当时用了八个拍摄角度，最后选取了手提拍的镜头，跟着张国荣的背影，勇往直前地向前。那个背脊，火力十足，甚至充满攻击性。这是张国荣在这部电影中给我们的第一个印象。然后他对那时还穿着裙子，笑容清浅的苏丽珍下了一个一分钟的咒语，那个咒语，成了迷宫的入口，成了无脚鸟的启程。
阿飞什么都不是，他只是个香港北角的小混混，每天灯红酒绿，醉生梦死。他一直试图寻找自己的生母，而其方式不过是伤害生命中路过的一个又一个。当然，他深知自己的资本，完美的五官，情欲的眼神，若即若离的态度，让一个个女人接二连三地赴汤蹈火，俯首称臣。他和苏丽珍火般缠绵，却又迅速冷却，不过一霎，舞女咪咪不过成为他暂时停靠的枝头，面对她要离开的威胁，阿飞头也不抬：你走吧，走出了这个房门就再也不要回来。女人在他的面前从没有任何胜算，因为他一直冷眼旁观，从不曾纵身扑入，所以他清清白白，无所牵挂。只有到了最后，女人们才明白这个道理：她们从不是输给什么别的女人，而是输给了自己，输给了他。他从来不会对谁特别好，也不会对谁特别坏。他自恋自弃，对着镜子舞出绝世的姿态，却在镜子背面藏着刺骨的绝望，他生母始终不肯见他，却透过窗帘偷偷看他。他明明知道，却恶狠狠地对自己说：她不给我这个机会，我也不会给她。他带着未果的心愿飞得已经足够的远，远的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而他最终也在失望和自怜中累了，无奈在陌生的地方收起翅膀。一切像从未发生，又似乎千帆过尽。最后的景象只有那从未过去的一分钟，似一生那么长。
还记得什么呢？还记得那场迷乱的大雨中两个躲于情欲屋檐下的两个灵魂吗？女人屈伏于他的高傲，撩拨和狠毒之下。还记得那个委曲求全，夜夜守候的女人吗？他最终还是有愧疚的，于是带着生硬的冷漠抚摸了她的头发。只是再怎样温暖动心的曾经，都不能让他停下，因为他的人生，和这些所有人都无关联。
哥哥凭借片中颓废放荡的阿飞形象，获得了当年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主角。阿飞这个形象，也成为哥哥大屏幕中最值得铭记的一个标志性形象。阿飞的清高落寞，冷若冰霜，一意孤行，都模糊了现实生活中的哥哥的形象，也许，这些特质，本来就是哥哥自身性格的某些折射，他以阿飞再现和放大了自己隐藏的秘密而已。
我只是见不得别人的生活比我过的好。（东邪西毒）
欧阳峰，长发飘飘，长剑在手，在荒凉的大漠守着自己不愿提起的回忆。他本是用情之人，但他首先学会的竟是如何拒绝，对着曾经心爱的女人，他骄傲自大，守口如瓶，感情欲展不露，最终女人嫁做她人妇，而他也离开了伤心地。从此他变得狠毒，变得冷酷，因为他学会了什么叫做嫉妒，不为什么，他就是看不得别人的生活比他过的好 。他游刃有余地盘旋于让他帮忙解决问题的人们之间，也眉目冰冷地穿梭于他人的回忆中。他一直在自欺欺人，他可以用醉生梦死酒消融掉黄药师的记忆，他也可以用呼啸的鲜血封住盲武士思念的源头。而他自己，其实都是徒劳无功，他最终只能烧掉他赖以隐藏的沙漠小屋，重回故乡。每个人都输了，都输在绵绵不觉的往事中。即使是那个隔岸观火的欧阳峰，他以为他洞悉一切，其实他才是最大的输家，他是在时间的灰烬中被埋得最深的一个。
明明都只是往事，却改变了他们的一生，明明要被燃成灰烬，却轻易将他们掩埋。仅仅是灰烬而已呵，难道只是因为那一点点的痕迹扰人清梦么？
很明显看到哥哥在这部电影中刻意地摒去了他在其他电影中过分美丽妖娆妩媚的形象，而在宏大的背景中多了几许高高在上。无疑他是极适合这样的古装打扮的，而眉宇间自然而然散发出的自负气质为西毒这个角色锦上添花。这是我最喜欢哥哥的一部电影，即使片中明星如云，也掩盖不了哥哥的丝毫光彩。总浮现于他嘴角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没有起伏的语调，都像是哥哥对世俗最直接的抵抗。
衣服旧了呢？扔咯。那人旧了呢？一样扔咯。你怕什么呢？你有这么多种样子，我扔了你一种，你还有第二种。——（胭脂扣）
哥哥是不能不遇上关锦鹏的，我早已能猜想阿关的妙手与哥哥的容貌，一定能诞生出比度身定造更贴切的作品。看那十二少，眉清目朗，年少英俊，他与如花四目一望，便思慕了一生。他们不是不爱的。如花放下被宠溺惯了的脸面，十足闺秀模样地去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可老人家句句的讽刺，又怎么能不让如花心如死灰。十二少最终是个情种，他要的是厮守，不只朝夕。能为青楼女子抛弃家庭富贵，世间又有几人可以如此？可惜他终没有养家糊口的能力，一向的娇纵让他霎时卑微如尘。纵有如玉的容颜，纵有韵味的嗓音，也只不过是红不起来的戏子。他是委屈的，可当爱只剩下相守这个最朴素的愿望时，任何艰辛对比之下也显得苍白。这是十二少的坚持，也是张国荣的坚持。荣华富贵，万人敬仰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执子之手才是最华丽的理想。可惜，十二少最终选择的是郁郁终老，而哥哥选择的是在年华正好时纵身一跃，给世人留下永久的有毒回忆。谁说人生如戏，没有一部戏能真正道出哥哥的人生，都只是片段，都只是皮毛。
（英雄本色）（纵横四海）
要感谢吴宇森给哥哥赋予了另外一种迥然于他其他电影的气质。精神的短发，敏捷的身手，阳光的笑容，凛然的正气。虽然许多人说，他在这两部典型的男人电影中，被周润发狄龙这些经典枪战片形象比了下去，只剩下愣头愣脑的俊朗容貌，但谁能忘记他对着狄龙吼：不要叫我阿杰，叫我阿SIR！的认真模样，谁又能忘记(纵横四海)上面他如脱兔般轻巧盗得想要之物，毫不累赘，从不失手。这便已经是极大的成功了。他让世人记住了，他并不只能是一个终日蔫蔫儿的公子哥，他可以是任何样子任何人。
你任我憔悴 我任你枯萎 怎么也无法将天意挽回 你为我落泪 更令我伤悲 放不开刻骨铭心的滋味(夜半歌声)
这部(夜半歌声)相对于哥哥别的作品来说，被人提起的次数并不多。但我不得不提起的原因是因为这是唯一一部哥哥用不漂亮的脸进行演出的作品。电影中的歌王宋丹平因遭人嫉妒被毁了容貌，于是他丧失了所有生活中的自信与勇气，终日躲藏于阁楼之中，怯于面对一切，却最终被杜云嫣的痴心所感动。哥哥在后来接受采访的时候说：“我很喜欢宋丹平这个角色，因为他和我一样喜爱唱歌，更重要的是这个角色无意中让我宣泄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恐惧。因为我以前曾经收到过纸钱香烛等冥物，一收到这些东西，我就会猜想这些送东西的人下一步要做什么。也许他们会刺我一刀或者将我毁容。这种猜想一直让我心存恐慌。是宋丹平这个角色让我经历了一次被严重伤害的心路历程。从一个那么自信满满才华横溢的人沦落到面目狰狞，脾气古怪，不敢见人的阁楼人。”言语之间让人心疼。我们都知道的，哥哥一直都是高处不胜寒，走在云端，举步维艰。谁也不知道他向来温和儒雅的笑容下面隐藏的却是颗狂奔乱跳的心。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在这个圈子中不曾离开，并且始终如一，需要怎样的心态和忍耐度。于是我更愿意相信，他只是累了，无关任何事实的纷扰，他只是想换个地方好好休息，可以真正地云淡风清地看看这个从不曾停止喧扰的世界。
(异度空间)(霸王别姬)
前者是哥哥的遗作，后者是他登峰造极的一部作品。当年36岁的张国荣，正是从这部电影开始，开始洗去尘埃，开启了生命中的另一道门，直到(异度空间)的彻底终结。哥哥去世的时候，世人拿来说事最多的就是这两部电影，“他可真成了程蝶衣，入戏太深不疯迷不成活啊。”而这入戏太深的"戏"指的就是他的遗作(异度空间)。无论是虞姬最后拔剑的果敢，还是罗医生对着昔日情人说：就是因为你啊，我才不可以爱上任何女人的！你要我跳下去，我就一定会跳下去！都是惨烈，都是为情，都是唱响天籁的绝响。
文章末了，除了悼念，更想说的是感谢。感谢哥哥的音乐和电影陪伴了我那么多的年月，感谢那些独一无二的光影与旋律从最开始就莅临了我贫瘠的生命。哥哥，愿你在宁静的天堂一切安好。韦琼/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