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间小得不能再小了,五六个人就足够塞满了每个缝隙,没有窗户,空气纹丝不动。3月1日,三大门户网站同步推出崔永元赴美国拍摄的转基因纪录片,截至3月8日,该条相关新浪微博收到两万条赞,转发两万,评论过万,随后崔永元在两会期间提出的追问农业部关于“转基因农作物泛滥种植”的提案更像是激起千层浪……此刻崔永元坐在这个小房间,以被簇拥的恣态面向房门。位于奥体中心某座公寓的这间茶馆,名不经传到一个客人都没有,身边的朋友每三五分钟就笑成一团,只有助手的手机不断响起,各种采访的请求此起彼伏时,短暂的沉默才提醒众人,这间位于奥体中心的茶馆包间只是一叶暂时远离汪洋大海的扁舟。
中等个头,51岁的崔永元像是两个分身,一个作为那个被大众所熟知的国民主持人,年年月月陪伴在电视屏幕里,温和谦逊,是邻家大叔;另外一个相当陌生,当他自这一年浮出水面,时时和大众不那么熟悉的“转基因”这样的科普词汇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就呈现出似乎不同的形态:高调、坚决、犀利。
2013年9月7日,方舟子发起活动鼓励网友品尝转基因玉米,方舟子声称“应当创造条件让国人可以天天吃转基因食品”。对此,崔永元回应:转基因食品,你可以选择吃,我可以选择不吃。你可以说你懂“科学”,我有理由有权利质疑你懂的“科学”到底科学不科学。
随后崔和方在网上展开了长达六个月的关于转基因的论战。
崔永元的关于转基因的评论在互联网上受到了相当一部分人的嘲笑。有人说他“科盲”、“文傻”,一篇财经网的专栏文章《小崔考察转基因哪里出了问题?》流传甚广,“崔没有能成功证明转基因‘危害’。他只是证明了一个聪明人在采用了错误方法论后,能够在谬误的道路上走多远。只是证明了当你的目标是北方,你向南出发能走多远?”
在这些人眼里,崔永元是一个完全不懂得科学体系的落伍者,一个挑战大风车的堂吉诃德。
这些争论使人不由得回想起1996年,那一年的3月16日早晨,崔永元在电视上第一次以主持人身份出现,一时间,讨伐之声不绝于耳。一封信这样写道:“我们全家互相问,中央台怎么了,欺我中华无人吧。姓崔的,你要知趣,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没听说又要‘严打’了?”这封信来自北京。崔永元曾经在自传《不过如此》当中讲过这段经历,“后来,兰州、西安、银川、苏州等地观众相继用不同方式表达了类似的观点。”
对于形象的攻击只是一方面,“人身攻击小意思。我们当主持人的时候,网络没有这么发达,都是写信。写信写难听话的多得很,最早是我们的编导不让我看,他们先看一遍,专拣好的给我看。后来慢慢地就让我看,后来就我自己拆。天天什么都会看到,看到就会生气。”
崔永元有个大学同学叫时间。崔永元18岁时就开始失眠,第二日上午的课往往也上不了。而时间一般上午的课也不出现,于是,他们便常在公共洗漱间里相遇。巧的是,二人的家也都在部队大院,久而久之,便有了互相串门的交情,等到崔永元去了央广。时间早期在央视做专题片时,崔永元便是他的智囊。
时间当了《东方之子》制片人后,崔永元有次探班,他帮一位老挨时间骂的老同志找选题。老同志发现,崔永元在报纸上勾出的“要找的人”,篇幅都不大。崔永元说,这可能就是你的问题了,我们是要找值得采访的人,并不是这人上了两个版,你再去追他;好的线索,一行字就够了。
时间知道这事后,一定要拉崔永元入伙。崔永元在《不过如此》里面回忆说“1993年,我的同学时间力邀我出山主持《东方之子》,被我婉言谢绝,当时告诉他出镜没有什么意思。其实,是怕形象不行。后来,形象一般的白岩松担当了重任。时间在接受一家杂志社记者采访时这样说我:小崔一开始没太在意这件事,后来,他推荐白岩松。白岩松一举成功后,他看到自己往日的小兄弟一飞冲天,心理开始失衡。他艳羡小兄弟生活方式的改变和社会地位的提高。等后来我们又去找他时,他爽快地答应了。”
对于进入电视圈,崔永元在书里面还有一段感悟:也许我们见到的真正的知识分子并不多,这使我们对知识分子一词理解多少有些歧义。首先,知识分子的知识不是以读书的数量来计算的,读书破万卷的一般人,多得很。知识分子该是用心读书的那种(这里区别于用眼),读出来的知识浸在骨子里。所以真正的知识分子该有一副傲骨,不善趋炎附势。这使他们当中绝大多数显得个性,总是鹤立鸡群,混不进人堆里。
暨南大学教授费勇说:“崔永元属于1980年代比较有理想主义情怀的那代人,他幸运的是做《实话实说》的时候,中国大的文化环境还是比较轻松的。那个时候也不光是他,出来了一批人。他们对于这个社会是有使命感的。《实话实说》让中国人第一次感受到了亲切,没有假大空,完全生活化的语言。中国的电视语言一直是很文艺腔、很空洞的,崔永元的语言才是真正的电视媒体的语言。”
后来,从时间到陈虻,那个时候的央视评论部把这种理想主义渲染到了极致。这样的环境里,崔永元呈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野蛮生长”。他习惯做一个观察者,理智而冷静,参与而不介入。聚拢力量,在某个地方宣泄出来。
这是为何崔永元会把那些想尽力做好却最终夭折的节目称之为“挫折”,当年他想做期节目叫《纳米不是大米》,针对一夜之间就冒出大量纳米实验室,很快开始民用。“我们就很担忧,但是我们其实也搞不清这个技术。我们就找来了正反两方,支持的和反对的一起讨论,最后这个节目没有播出。那我就觉得不舒服,找当时的主管领导,他们那边也有压力。”另外有的时候就是上面布置的任务,“你拿过来看这个没有争议,一边倒,不知道怎么做。这时候说必须做,而且连续做三期。那心里可能有抵触。”
国内最活跃的网络问答社区知乎上面有道关于“崔永元是什么样的人”的提问。下面有着这样两条回答:“当年我参加过一期,作为台下观众,我见识过他是怎么垫场,怎么圆话,怎么带着嘉宾往预想的道儿上走。我自己也做过不少面访,我控制不到那个地步,我投入得不够。他不像朱军[微博]那样套路明显,关键时刻必起煽情的音乐,而是诱着你真实起来,如果不真实他就招呼台下观众,通过他们的反应来刺激台上。总之我能看明白他的用心,但我做不到。所以我很佩服他,他做的准备太细致了。”
这些仅仅是他自身的影响力以及他所涉及的影响力的一部分,他似乎也已成为曾经的电视领域理想主义者的化身,也许是仅有的央视的理想主义者之一,他似乎无所不能谈,他在屏幕面前绵里藏针、针贬时弊、勇往直前,但他又随时都和大众站在一条战线,并未犯过错。
第一次见到崔永元是在2004年的某一天,在央视的旧楼,当他缓慢而坚定地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人群纷纷让出一条道,那种感觉几乎就像摩西分开红海的场景。那个时候崔永元已经开始做《小崔说事》,他的节目期期都盘踞收视率排行榜前三名的时候。崔永元的口语风格和央视大多数主持人的“文工团腔”形成鲜明的对比。央视逝世的著名制片人,纪录片之父陈虻曾经说过,他最推崇的主持人,是拥有“坐标系”的:我觉得崔永元永远不用着急,因为目前中国没有一个主持人能超过崔永元。他是对于任何一个事物,有自己的价值观,有自己识别的方法,有自己表达的特性,所以决定了他叫崔永元。
想琢磨出一个人在体制中到底能走多远,是一件极其具有风险的事情。但是崔永元似乎并未刻意去寻找那条底线。对很多人来讲,可以沉默、明哲保身,可以去做摆弄花草、逗弄宠物,世界如此融洽,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日子不该是这样过的。
早在2002年,崔永元就炮轰过“电视庸俗化”,接下来的数年间,他曾经炮轰过超女,炮轰央视某些主持人,曾经就“限制私家车治理雾霾”提起过质疑。2012年6月11日,崔永元发出一条微博怒斥湖南省教育厅,“崔永元公益基金第六期乡村教师培训8月培训100名湖南乡村教师。为此,湖南省教育厅回复:不反对、不支持、不参与。我们非常愤怒,在此正式评价湖南省教育厅:不努力、不作为、不要脸!”此微博发出后,网友的评论很快达到数万条。
他的一位前同事说:“崔是比较有社会责任感的人,喜欢就公众利益发表评论,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有时候也会言多必失。说得不一定对,但他还是会执着地按着自己的既定经验,就像在节目里面,即使说错一两个地方,可以靠十句八句地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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