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6年10月23日晚7:00
地点:北京交大思源楼
提要:汪宏华认为《红楼梦》中的神话需从真、假、作者本意三个哲理角度分别解析。其中作者本意是,女娲补天隐喻了普通的人包括贾宝玉生命胚胎的形成过程。而甄士隐
梦中的通灵宝玉和贾雨村“椟中”的玉则只是代表了贾宝玉四向人性中的两个心理方面。由于内心极善极恶的矛盾不可调和,所以贾宝玉出现了第二十五回的精神崩溃,神话表现为玉失灵。此后贾宝玉完成人性从自发到自觉的突变,并在后半生通过创作《石头记》达到了人性的完善,实现了人生的最大的价值,对应的神话则是石头刻满自传回到大荒山。汪宏华认为只要坚持以哲理为种子,就将迎来红学和哲学的双春天。
第一部分
作者曹雪芹在《红楼梦》的前几回中连续编撰了若干个神话传说,如女娲皇炼石补天、地陷东南、木石前盟、贾宝玉衔玉而生、金玉良姻、通灵宝玉失灵,以及最后石头刻满自传回归大荒山等。按照作者自己的说法是为了达到用“荒唐”的“假语村言”取代“真事隐去”的目的。那么这种手法究竟是作者承袭了《西游记》、《聊斋志异》的浪漫主义艺术风格,还是唯心、宿命的哲学思想使然,抑或是另有不为人知的深意呢?我经过反复论证后认为这些表面松散的神话实则存在着紧密的关联。尽管它们的隐喻都具有多义性,但仍可用哲理和逻辑将其中的“真事”一一还原。这些神话原来构成的是一道多元多次方程组,虽然有多组的解,但只有一组是真实的最佳的答案。即作者试图追求的真理。这也正是哲学、文学和艺术具有的数学特征,不是隐晦玄幻的无解,也不是千人千面的无数解。在我们解读的过程中,还会发现《红楼梦》将神话传说与唯物思想完美结合在了一起。我今天就来与大家一道求解关于贾宝玉的方程,并用其中的最佳解勾勒出他确切的生命轨迹。希望各位批评指正。
首先我们要明确所谓“真”,广义对应的为哲理的“阳”,狭义对应的为“性善”;“假”广义是“阴”,狭义是“性恶”。与历史史实或曹雪芹身世的真假无关。然后我们从真、假和作者本意等多个角度分别切入。此前人们因为没有区别对待,张冠李戴,所以见仁见智,莫衷一是。痴迷的人认为《红楼梦》太艰深,一千年也解不开;藐视的人则认为《红楼梦》一团糟,不值得一看。这大概也是现代教育分科太细带来的问题。对待《红楼梦》需要的是理智,再理智。闲话少说,先看看作者本意是怎样的。
第二部分
作者关于女娲补天的第一层本意:曹雪芹开篇就将《红楼梦》的写作对象定位在以探讨人与现实社会为主,所以他既不写参与补天的石头的太空云游,也不写地上普通石头的平静生活。单单只写上天不能,入地无用的石头。其实这块石头自从上天入地之后就已发生本质的变化,不再是石头,成了一个外形粗蠢但有灵性的尘世之人了。“石头”二字不过是人的代名词而已。这样,天与地也就是父与母的象征。女娲补天也就是隐射男女交媾以及受精卵形成的过程。我们知道《红楼梦》是一部传记体小说,但曹雪芹写人物传记不是按照惯常从婴儿呱呱坠地开始的,而是提前到了受精卵的形成之初,他认为这已是最初的人。而那些被用去补天的三万多块石头则是指死去、“升天”了的卵子。相反,这个唯一遭遗弃的则活了(这里的卵子数量存在错误,作者大约是从某些动物联想而来,幸而本身就不是写实,这也是用传说的好处。其中采用三六五、十二、二十四这些数字是为了对应天穹及太阳的周期。之后写地、尘世时小说则采用与月亮周期相关的数字,甚至与章回数量都存在对应。我在其他文章中写到过,此处不再详解。)这里的“女娲皇”代表了促成精子与卵子结合的媒介。“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是母体的象征。
曹雪芹之所以将人的初始点提前十个月,不像西方国家是从人权保护出发的,而是源自他的哲学思辨。为了说明人在胚胎阶段就已经是人了,作者甚至不惜夸张地让他“不得已,口吐人言。”而且这个小家伙不仅仅是“性稍通”,“质粗蠢”,还同时存有意欲补天济世的大善和坐享荣华的大恶,一会儿因不能补天而“悲号惭愧”,一会儿因世间繁华而心生“切慕”,个性极端双重。那么为何出现这种奇特的现象呢?原来作者是要在此确立他与前人不同的人性论。他不但将人性分成了善与恶两种特性,还分出了心理和生理两个层次,一共四个方面。对于这个“石人”来说大善大恶只是存在于他的心理或潜意识,生理上仅为小善小恶,如“性稍通”,“质粗蠢”。在作者看来人性的这四个方面本质上都是物质的,是有机统一、没有主次之分的。它们之所以存在先后关系是由其物质具有的现象差异决定的,如形态的隐显,运动的快慢。相对而言,善的形态为隐,恶的形态为显,善在恶先;生理的变化为慢,为相对的静,心理的运动为快,为相对的动,生理在心理之先。它们四者之间的力量关系是,小善和小恶互为吸引,矛盾同一;大善和大恶互为排斥,矛盾对立(由于心理活动类似于粒子运动,所以虽然矛盾对立,仍可以暂时共存,如同波粒二象性。)在这些力量的作用下人性会产生以下几种运动趋势:第一,小善和小恶有向外界吸收有效成分,逐步发展壮大的要求,直到总体量增大至引力消失。而在这个过程中,小善小恶之间始终都有保持体量均衡的要求。第二,大善和大恶有向外界剥离无效成分的要求,直到总体量萎缩至斥力消失。在这个过程中,大善和大恶之间也有保持体量均衡的要求。它们的最终目标是共同向着引斥力为零的中间临界点趋近。也可以理解为理想和现实相互靠拢。可以看出人性的这种变化规律热力学第二定律以及与生物界的新陈代谢很相近。这种人性特征我们在现实中也能找到实例。比如一个孩子当他吃饱了且看到一个可怜的人之后,就会慷慨地将自己的的食物全部送人;但当他饿了,且看到别人吃东西的时候,又恨不得将事物都据为己有,其实肚子里并装不了多少东西。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会变得越来越理性。
以上分析的只是人性内部的特性,实际上它与外界的关系非常密切。只有当外界力量也同样均衡时它的动态平衡才能维系和发展。否则就会被扭曲、变形。比如传统的性善或性恶、善恶混、无善无恶就都是人性失去平衡的表现。在《红楼梦》中不同的人都有着不同的人性特征,无奇不有,各具情态。曹雪芹的四向人性论不仅能够包容和解释此前所有的说法,更重要的是证实了人性中主观能动力量的客观存在,并说明了它的调控方式和调控目标。整部《红楼梦》几乎都是在用事实说明和论证上述人性变化的客观规律,后面我会举出一些例子。
只有当曹雪芹提出四向人性论,才真正将人与其它物种区分开来,才真正明确人具有成为天、地之外的第三极的潜能。曹雪芹的哲学体系从这里便扎下了科学、稳健的根基。
第二层本意:女娲皇炼石补天的传说还是中国版更确切地说是曹雪芹版的人类起源说。曹雪芹不仅仅是传记作家,更是思想家,他不但要从生理角度,还要从哲学角度探讨我是谁?我来自哪里?只是这两个角度都用了同一个故事。在他看来人和社会是周期不同的同心圆,而且在二者的初始阶段,人的意识都是处于朦胧阶段,无法回忆、实录,所以只好用抽象的传说代替。此后随着宝玉的长大,意识的逐步清晰,传说或梦幻也越来越少了。
曹雪芹信奉“拿来主义”,但他从来不生搬硬套,总会按照自己的哲学理念和艺术需求对原形进行改造。他改编“女娲补天”的老故事为的却是表达新哲理,说明人类的祖先既不是来自上天虚无的气或仙境,也不是来自地上顽固的器物或石头,而是来自于天与石的合成。首先他认为天与石都是物质的,区别只是一隐一现、一动一静。而且这个“天”是属于天上所有“气”中的极隐极动之物(如同微粒子)。石是属于地上所有“器”中的极显极静之物。人就是这两个极端对立的矛盾相互碰撞之后获得的微小的统一。也就是说天与石虽然是一对几乎是完全对立的矛盾之物,但理论上仍存在同一性。只要有媒介撮合,或自行找到接触的机会,就有可能从趋向于“零”的火花中瞬间发生、合成出新的统一体。它的性质也与天、石不再相同,这个新物质就是人。之后这个小小的人通过与外界“新陈代谢”,再逐步发育长大。这就是曹雪芹的“发生学”理论。如图。前面提到的受精卵的形成也是基于这一原理,精子是阳中之极阳,卵子是阴中之极阴。从曹雪芹的人性论和发生学还可以推导出迄今为止最为先进的哲学理论——时空唯物论。这里限于篇幅就不解释了。
前面说过对于一般的人来说,大荒山是母体的象征。但按照女娲补天中“天倾西北”是说法,诞生第一个人的大荒山则是指位于西北方国家的某座高山,真正是“山高人为峰”。由此可见,女娲补天的故事不仅仅是为了说明个体的人或贾宝玉的来历,还是要揭示整个人类的起源规律。对于这样一个广义、抽象的人我们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当然只能是“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实际上《红楼梦》这部哲理小说并不是失去了时空,而是充满了时间和空间的全部。不过,我通过考证后发现,《红楼梦》的时空与现实时空也不是完全脱节的。《红楼梦》从远古时期的人到贾宝玉,再到甄宝玉,最后到曹雪芹本人,存在着从抽象对应到具体对应,最后相交于一点的规律。小说设置甄宝玉一方面是为了说明贾宝玉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因为通过甄、贾二人镜面互照可以产生无数个影像,以表明他这样的人社会上还有很多,所谓“此乡多宝玉。”后面,二人又有了一些区别,甄宝玉比贾宝玉更接近于曹雪芹,从书中写到的他们两家接驾皇上的次数就能看出来。所以第二方面是用甄宝玉作为过渡,以形成从贾宝玉的“任何时代”向曹雪芹的康乾时代,直到曹雪芹本人回归的趋势。他们三家最后的结局非常相似,都是从盛到衰,都是遭到朝廷抄查、治罪,只是原因不同罢了。而到最后的终点时三个人竟然重合到共同完成《石头记》这部书的地步了。他们的合作关系是甄宝玉构思,即“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贾宝玉撰文,即“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曹雪芹编辑,即“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当然最终还是曹雪芹一个人写的,他主要是以此说明贾宝玉、甄宝玉的结局,而且是曹雪芹心中的最佳结局。这样看来,关于曹雪芹的身世,除了他晚年创作《红楼梦》是事实之外,其它最好都不要从书中去寻找,此路已经完全被封堵。
在“天倾西北”、女娲补天之后,作者接着又提到“当日地陷东南”的传说。之后便出现了东南一隅的姑苏,出现了甄士隐一家。如果说前面“天塌”带来的是天与石接触的机会,产生人和人类社会的话,那么“地陷”带来的就是地与地版块碰撞的机会了。它们产生的便是地域大小不同的人的群体——国与家。这里的“东南”是曹雪芹心中中国在世界的方位,也是指姑苏的士隐家和金陵的贾府在中国的方位。
通过以上两个神话故事,小说便将广义的人分成了个人、家、国、人类社会四个体量、周期不同,但运行规律一致的同心圆,它们就就像钟表上的时、分、秒针。其中的最小的圆是个体的人,小说具体描写的就是这个圆,作者也只有对这个圆才有亲历的可能。而作者分出同心圆的意图就是以人寓社会,以家寓国,即同心圆的涟漪效应,将自己发现的新的人性和人生规律放之四海,造福全人类。
第三部分
除了以上作者的本意,我们还需要站到真僧、道、儒和假僧、道、儒的角度来理解神话传说的内涵。大荒山上的真僧道以及真儒甄士隐认为,人来自于前世的西天,本质无形且极善,就像玉一样纯洁、通灵。不幸的是这块玉后来被来自地上的冥顽不化的蠢石蒙住了(三生石),所以凡心偶炽,转世成了人。但他们又认为只要人能坚持存天理,灭人欲,还是能够重获补天之善能的。也就是说只要“莫失莫忘”自己的通灵本性,就能实现精神上的“仙寿恒昌”。孟子对此的说法是“反身而诚”。真僧道为了让这个石人能在下凡之后时刻警醒自己保持唯善的本性,所以大施佛法将它表面粗蠢的物欲去除,只留下“鲜明莹洁”的灵魂,石头因此变成了一块玉。很显然,在“真”的眼里象征善人的玉是形而上的,没有具体形状的,只可能在人的梦中存在。真僧道施佛法的另一个原因则是认为尘世之人都应该是向善的,所以对于一个有着玉一般本性的人一定非常欢迎,石人也就更容易到达他想去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了。果不其然,他很快就获得了善良且为望族的甄士隐的垂青。士隐梦到这块玉,说明他很想生一个本性通灵、人欲极小的儿子。然而,要得到这样的儿子还需基于神瑛侍者和绛珠仙子一样的儿女真情,也就是说甄士隐在封氏年事已高,失去生育能力的情况下,必需再纳一位贤妾。但僧道又告诉他,这种“木石前盟”在仙境中常有,但在如今已经变假的尘世中却很稀缺,会受到各种声色货利的侵扰,有情人难成眷属。女方甚至终日只能用眼泪寄托恩情,一生以泪洗面,即所谓“还泪”之说。甄士隐为了避免陷入这种“沉沦之苦”,便放弃了纳妾的想法。他自然与通灵宝玉只有梦中的“一面之缘”了。
应当说明的是,这里玉和木都只赋予了两向人性,为生理层面的大善与小恶,接近于无形,所以木在书中也就没有实形的象征物。那么,既然通灵宝玉难以在尘世生存,贾宝玉为什么又出生在贾政家了呢?因为贾宝玉禀赋的是普通人的四向人性,不同于甄士隐梦想得到的极善的儿子。前者为人性之玉,后者为神性之玉。正因为如此,王夫人即使只剩最后的一点生育能力,也顺利生下在了贾宝玉。江南甄家也生了同样的一个宝玉,以此类推,这样的玉甚至可以出生在任何家庭。
不过,真僧道虽然认为玉象征的是人的无形的善性,但并不能肯定这种玉就是无形的。他们也迷信灵魂有时会离奇地显形。所以他们也听信了贾宝玉衔玉而生的传言,并以此判断他的本性为至善,不能沾染一丝尘土。如第二十五回宝玉的精神出现暂时错乱的时候,他们单方面认为玉是由于被声色所迷了。只要拂去心中的物欲,借玉“颂持颂持”就可以找回灵性。实际上并非如此。
第四部分
那么既然通灵宝玉在作者眼里是作为人的象征,在真僧道儒更是只作为人的善性对待,为何贾宝玉出生时口中却又真的衔了一块“大若雀卵、灿若明霞”的玉呢?这便是源于假僧道儒的认识。他们的弥天大谎不但欺骗了真僧道,还欺骗了几乎所有的读者(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假”与荀子的性恶是不同的,假是杨朱的“为我”思想。)
“假”与“真”相反,认为人的本性为大恶。前世是山中富贵、长生的玉,只是不幸被上天点化而在外表蒙上了一层痴顽、可笑的善性,成为了一块地位低贱的石头。不过“这世”如果它能坚持摈弃善性,追求功名声色,还是可以重新获得物质上的“仙寿恒昌”的。所以假僧道为了时刻警示这个腹中的孩子不忘追求名利声色的根本,便从山中找来一块五彩的玉矿石,经过加工之后偷偷将放在了刚出生的宝玉的嘴里。这种制造器物假象的手段与前面真僧道制造精神假象的佛法相反,是属于妖法。假僧道施妖法的另一个目的是蛊惑人心。因为他们认为世人大多是向恶的,这个含玉而生的天赋贵人自然也就会受到名门望族的追捧和攀附。甚至希望与他成婚,达到夫贵妻荣的金玉良缘。假儒贾雨村的看法只是略有不同,他认为人的本性就是藏在椟中的爱慕虚荣的玉。他的对联“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就是与甄士隐梦中的木石前盟相反的一个神话。只是简单一些而已。玉能求,钗能飞,当然是属于神话。值得指出的是,木石、玉钗(或金玉),代表是两种相反的抽象的人性和婚姻观念,并非特指代某两个人。比如神瑛侍者除了比喻甄士隐自己以外,还比喻他对儿子的要求,后面还指代了贾珠、贾环等人。与甄士隐一样,贾雨村也想生一个儿子,只是他认为要基于纳一位性感、势利的知己。结果他顺利地找到了,她就是娇杏。像贾雨村与甄士隐的命运逆反一样,娇杏与绛珠仙子“还泪”的命运也相反,她是心想事成,怎么走就怎么有,歪打也能正着。第二年就为贾雨村生了一个儿子,且很快转为正夫人。“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
很显然假僧道儒眼中的通灵宝玉也与作者的玉不同,也只有两向,为生理层面的大恶与小善。属于物性。由于作者只写人性的玉,所以贾雨村性恶的儿子虽出生了,也只字未提,与甄士隐没有出生的儿子同样对待。所谓“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对于第二十五回通灵宝玉失灵的原因,假僧道也有一套自己的看法。由于贾宝玉还保留着人的善性,比贾环聪慧,所以遭到贾环、赵姨娘的嫉恨,他们便买通马道婆一同算计。作为假道的代表——马道婆认为,人的肉体是本质,所以用针刺肉身的魔法一定能弄死宝玉,也就是说假道认为宝玉发病是因为他们施了魇魔法。
但问题是为什么贾宝玉既没有在真僧道颂持之后完全显灵,成为一个先知先觉的人,也没有在遭受马道婆算计后一命呜呼呢?原因就在于贾宝玉不是他们认为的那种玉。
在曹雪芹看来贾宝玉的毛病既不是因为灵性被蒙蔽,也不是因为肉体被伤害,而是因为他在发病之前长期周旋于极善与极恶之间,取舍不下,矛盾重重。最后当矛盾积压、冲突到某个临界点之后便出现了心力交瘁、精神崩溃的情况。但应当明确的是,他这时的矛盾还只存在于心理层面。假如在生理层面也同时达到极善极恶,那他早就没命了,就会如贾雨村说的“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而心理出现暂时的纠缠郁结则不会有大碍,只要本人及时反思并选择排遣、突围的方向,很快就能康复。所以王熙凤即便没有被颂持,病也好了。不过他们俩选择的解决矛盾的路径是不同的。贾宝玉是决心继续走四向人性的道路,只是从此分清哪些矛盾不可调和的,应当坚决舍弃;哪些矛盾可以共存的,应当兼收并蓄。也就是自这一刻起,贾宝玉的人性意识发生了突变,从自发阶段进入到了自觉阶段,找到了真正的自我。而王熙凤则选择了顺应虚伪邪恶的时世,她的人性从此也就向着性恶的一侧倾斜了。结果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与假时代同归于尽。
这里需要补充说明的是,贾雨村在第二回听完冷子兴对贾宝玉的介绍之后,又改变看法,认为贾宝玉者是“性三品”中的“正邪二气同赋之人”,但这二气仍然是指生理层面的两向,与善恶混相同。也因为是生理层面,所以当“两不相下”时会致死,即“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
说到这里,我们也就可以推断,尽管时世已经变假,但贾宝玉也不会接受金玉良姻的安排,他不想要贾雨村式的成功。当然,他也不会接受木石前盟的宿命,他也不想要甄士隐的颓败。贾宝玉只是在心理层面留恋薛林,却并没有付诸婚姻行动。宝玉最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理想婚姻,对薛林一直只停留在心理上“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那么这个理想的女人是谁呢?我先提示大家不要猜史湘云,她与宝玉也是形似而神不似,不是最佳。他俩的气性区别也一并留给大家去思索了。
第五部分
当我们理解了作者的本意之后,就可以判断宝玉口中所衔的玉肯定是人为放置的了,石质的玉肯定不能成为人的血肉之躯的一部分。在通常情况下,曹雪芹是在玩了魔术之后又主动揭穿魔术,以告诉人们所有魔术都是假的。但小说对衔“玉”的真相却没有直接揭露,这大概是因为当时自己刚出生,未曾眼见为实。不过这并就成了无解之谜,小说还是用另外的事例千里埋伏作了旁证。请看第二十九回贾母兴师动众与张道士玩的双簧:张道士先是对贾母说:“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生的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接着他便向宝玉送了众道士的敬贺之礼,里面就有麒麟。而当宝玉说把些器物散给穷人时,张道士便很着急,忙阻拦,要宝玉留下自用,哪怕是散钱也罢。可见张道士是想假托麒麟的神意达到说亲的目的。另一个麒麟正巧是在史湘云的手中。而张道士前面关于小姐年龄和家境的描述无疑就是指湘云。贾母因为心中有数,便针对湘云的特点说:“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双簧演完之后,贾母又寻机有意无意地问大家,说好像记得谁有一个相似的麒麟。至此,道士和贾府人惯用的伎俩终于暴露了出来。这一暴露不要紧,前面关于玉的来历也就同样可以推理破案了。不过,这时虽然宝玉也已知道了事情的底细,但对待“假”玉和“假”麒麟的态度是不同的,对玉他是爱恨参半,对麒麟则是倍加珍惜。
那么假僧道和张道士为什么要做假呢?曹雪芹认为,在封建社会里虽然儒教占有统治地位,但佛道儒仍是三教归一,假儒与假僧道之间往往会相互勾结,联合起来愚弄和操纵世人,最终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第四回小沙弥与贾雨村勾结,第二十五回马道婆与赵姨娘勾结等。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原来在假象背后都隐藏着一双双看不见的但又熟悉的手。针对贾府内部波诡云谲的权利斗争,我还会专门撰文论述。
神话中的石和玉,除了以上所说的多种隐义之外,小说还设置了前后反对称的结构,并沿着对称轴做了折叠。将石头最后的结局也放在了第一回。作者认为人的生老病死是折返跑,人出生要经过大荒山和太虚幻境,人老了也要回到这里,比如石头和玉既代表人初始的两个阶段,也代表衰老阶段。所以石头在“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之后又回到了大荒山,有所不同是石头身上已刻满了了自传。在这个神话里,作者要揭示的则是与“发生学”相反的“存在学”。他认为将自己的亲身经历和哲学思考用艺术的形式再现出来,“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就是人生价值的最大实现,就能将有限的生命化作永恒的存在,像石头一样长存于世。这种艺术人生就是作者追求的人性的“仙寿恒昌”。但石头的回归,在真、假僧道儒的眼里却只是经历了一个“劫”的周期之后“复还本质”,回到了当初的起点。很显然,这是两种不同的循环,一种是做最大有用功的螺旋式循环,一种是做消长无用功的封闭式循环。而贾宝玉的生命历程就正是一条螺旋式循环的轨迹。这条轨迹也就是作者为世人提供的一条从最普通的人成长为一个最完美的人的捷径。
第六部分
当小说采用对称性折叠和方程式结构之后,删除八十回后面的部分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因为在对称折叠之后必然会留下空白,在方程式之中也必然要留下未知项。此外也只有删除后半部分,曹雪芹的哲学、文学、艺术和美学才能同时达到完整。删除之后读者理解起来虽然有一定的难度,但也充满了解题的乐趣,更有利的是对于求得的结果我们自己就能验算,不需要请曹雪芹本人确认。
《红楼梦》的命运再一次证明,拒绝平庸、一骑绝尘的天才是极度孤独的。《红楼梦》八十回明明已经是完整的了,却还要写续。而曹雪芹笔下好好的一个宝玉更是被后人涂抹得没有了人样,彻底地失去了灵性。贾宝玉虽然主观上不想落入真、假僧道儒设置的圈套,但客观上还是被庸俗的文人强行劫持,不但被逼娶宝钗,还被逼做了和尚。他们无知、粗暴地将贾宝玉的人性连同其高度的自觉意识完全掐灭,让他退化到荒蛮年代。由此可见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真、假僧道儒,不是实施文字狱的封建统治者,而是极少数陈腐、庸俗的文人。这一点曹雪芹当初也有所预料,所以在第一回借石头对他们进行了痛批,第五十四回又借贾母对他们进行了“掰谎”。但曹雪芹还是没有充分估计到这种牛皮癣的顽固性,二百多之后的今天,高鹗的续本和脂砚斋评本依旧严实地窒息着贾宝玉的生命。我认为误解《红楼梦》,失落的不仅仅是一部伟大的小说,更会贻误人性进化、科学发展、社会强盛的时机。(作者:《美国国际日报》中国记者汪宏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