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立仁出场一定是极端的,是颠覆以往形象的。他的神经质、行路节奏,包括看人的眼神、身体抽动,都是人为设计的,为什么?我宁肯牺牲人物背景。了解我的人说,志忠这个戏‘起早了、使劲了’,不了解我的人说‘这个戏怎么这样啊?怪怪的’,我觉得正中下怀。我就是这么设计的,我把戏给你。朋友!优点是共性的,缺点才是个性的,是人物气质,我先把人物缺点给你,让你批判,你看了之后,我再给你慢慢道来这个人的成长,整个圆画出来是很圆的。”
记者◎孟静
黄志忠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且敏感。劈头第一句话他说:“我见过你。”三四年前,在湖南举办的《大明王朝1566》发布会上,黄志忠作为海瑞的扮演者列席,我是台下的众记者之一。我没有采访过他,也没有提问,以前我从未见过主席台就座的人能记得下面那些黑压压的群众,他显然是特例。
“如果没有几个突破的角色,50岁我就离开表演。”曾是天津男篮职业运动员的黄志忠起步就比他人晚,28岁,他才从中戏毕业。据师弟孙红雷说,黄志忠有过极其坎坷的个人经历,是什么,他不肯说。“有些东西还是埋在我心里算了。但我不怕等,我越来越感觉我只是在戏剧学院学会了一定的方法,对我有益的是我的人生经历。为什么有的人就成功了,有的人一辈子都成功不了,那就是每个人选择的道路问题了,对世界的认识问题。”黄志忠在接受采访中告诉我,他坚信不仅性格决定命运,细节也能决定命运。
他的人生低潮期就在刚毕业那个阶段。“一个月126块钱工资,我住在半地下室里,5平方米两个人住,我没有理想,能解决温饱就不错,温饱就是我当时的理想。当时对于事业,我也没有追求,能有部戏找我拍能赚着钱我已经很高兴了,你先把自己落停儿再谈理想吧,你连饭都吃不饱你还谈理想?谁也别骗谁。人生存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是安全感,当你没有安全感的时候,什么都看不到。安全感来自于几个方面,生命,其中物质基础是很重要的一面,很多经过磨难到最后成功的人士,我相信他们都经历过这个。我现在还没成功,才刚刚开始,我现在40岁觉得刚刚开始起跑,我的路还很宽还很长。这10年是我最黄金的10年了,是男演员最重要的年龄段,而且我特别享受我现在这种生活,所以这个安全感特别重要。”
可以说,直到“杨立仁”出现前,他的安全感都没有完全确立起来。运气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2006年的《大明王朝1566》,鸿篇巨制、新历史观,黄志忠担纲男主角海瑞,可收视率却不佳。“它的播出不像‘央视’这个播出平台,还和那年整体的古装戏市场有关,因为那年大的古装戏太多了,投资几千万元的太多了,你想5个手指头劲大还是一个拳头劲大?关注点分散了。但我依然相信这是个经典,你10年以后拿来看,它从制作上,从表演形态上,依然是在前列的。”
这次的《人间正道是沧桑》的主创们又经历了一个从巅峰到谷底再回到平地的心情过山车。“人处在风口浪尖上你一定是有话题的,实际上,话题不就是你价值的体现吗?你说这个戏命运多舛到现在才播,它就适合在这时候播。杨立仁对我来说已经过去了,我最幸福、最冲动、最有成就感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让黄志忠用运动来比喻运气,他告诉我:“你说一毕业,就扛着一个大竹竿子出来了,上来选择的项目是撑竿跳,一下就5米多高了,一步就奠定你的位置。但更多的人练的是中长跑和马拉松,从头一点点来,不管你在学校多优秀,没有用,你对社会没有价值。你的价值是什么?演员的存在价值就是角色,演员通过一个一个成功角色的展现来实现你的社会价值。所以说,我这10年就是在建立价值的过程,而且我现在依然没有建立,可能到我死的那天我才建立。”
与黄志忠合作过3次的导演张黎很喜欢用他,原因就在于他刻苦,冷着、饿着,想的也是角色。杨立仁就是一个让他忘记冷和饿的角色。“在读剧本过程中,这种形象已经在我脑海里建立起来了。看了5遍剧本,我边看边在脑海里演,实际上这个人物在我心中已经立起来了,看完剧本我已经演完了。”他开始读国民党大人物的自传:陈氏兄弟、戴笠,《蓝衣社碎片》,国民党特务的历史……“那时的人真的是有理想、有抱负,不惜牺牲自己的家庭,义无反顾,来换取对民众的思考。”
从事过竞技体育的人必然争强好胜,黄志忠就是这种人。“我骨子里有暴力倾向,这种暴力倾向是一种强势心态,因为我是运动员出身。我8岁练体育,竞技体育必须得分出个你赢我输,所以就注定了骨子里的这种争强好胜。我感谢从事体育工作的这么些年,心里有股劲,我觉得这劲特别重要。可能到50岁的时候我这劲就没了。”
他的“较劲”明显到会有人觉得“过了”。“我也试图找杨立仁的可爱,但是我没有这个空间,他有幽默的一面、冷酷的一面、坚定的一面、睿智的一面,我想把各种元素往他身上添,但这个戏里我拼不过杨立青。为什么呢?不给我篇幅,不给我情节的设置。我也清纯过啊,在黄埔军校看见瞿霞的时候,我腆着脸上去跟她搭讪啊,我有过,我也有过这种献媚,但就让你点到为止,不给你延续。这种可爱是点状出现,不是线性的延续,所以我拼不过,干脆舍弃,只能把那几个元素发挥到浓郁和极致。所以杨立仁出场一定是极端的,是颠覆以往形象的。他的神经质、行路节奏,包括看人的眼神、身体抽动,都是人为设计的,为什么?我宁肯牺牲人物背景,因为50集,我通过一层层人物关系、对白,慢慢把背景钩回来。我先让你看我。了解我的人说,志忠这个戏‘起早了、使劲了’,不了解我的人说‘这个戏怎么这样啊?怪怪的’,我觉得正中下怀。我就是这么设计的,我把戏给你,朋友!优点是共性的,缺点才是个性的,缺点是人物气质,我先把人物缺点给你,让你批判,我就达到目的了,我把观众的眼球抓过来了。你看了之后,我再给你慢慢道来这个人的成长,整个圆画出来是很圆的。”
电视连续剧开头,杨立仁准备刺杀三省巡阅使,面对同党的质问:“你父亲也在其中,他的性命你不要了么?”此时他的态度坚定:“父亲打小教我,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义无反顾,义无反顾。”“实际上我在说‘义无反顾’的时候,眼神有个游离。这个眼神是设计的,观众能读到就读到,读不到之后再找机会交流。”
其实这不是真正的开场,也许我们永远看不到那个开场了。在未修改的原作中,他的职业是教师,得知将去赴死,他教学生们朗读文天祥的《正气歌》:“……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黄志忠从不认为杨立仁是个反面角色。“我一定要坚持而且一定要让它融在自己血里头,我才能把杨立仁解读成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本身对人物有怀疑,从批判的角度去演,我就不会演。片子的宣传语说‘超越了阶级对立,上升到人性的思考’,我觉得特别准确。他身上不像以往写国共两党作品那种脸谱化的痕迹,这个人物就像一把锋利的剑,割伤了自己。他所追寻的理想道路内在的瓦解、分崩离析把他自己割伤了,实际上人最痛苦的不是肉体的灭亡,是这种精神、理想的破碎。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追求,到最后退缩到了孤独的小岛,这不是他心里追求的目标。”
在电视连续剧里,杨立仁到黄埔军校,踏进校长办公室,看见中山先生遗像。“我觉得那时候他建立了目标:他要走哪条路?三民主义。而且坚定地要走国民革命的道路。前一集他的那种出现,谁没有热血过?他那时年轻啊,20岁的人谁能有深邃的理想?我不相信,我觉得更多是凭热情来做事。立仁肯定是A型血,坚定,而且属于多血质内心敏锐的人。”
他终身未婚。不是没有心动过,瞿霞,“我几乎爱上她了”,但她是弟弟恋着的人,必须放弃。林娥,“败给瞿恩这样的人,不丢人”,每一个心动的对象都有强大的理由令他熄灭爱火。并且,他要把心爱的女人亲手送进监狱而绝不犹豫。“因为她曾经是国家的敌人。这就是国家、家国,大爱与小爱的关系。这句台词是我后来加进去的,有一场聚会,杨立青说:‘想想你对瞿霞做的一切,你是刽子手。’我说:“我不是,因为她曾经是国家的敌人。”我站在国民党立场上,你就是国家的敌人。这是这个人物的特点,所谓国家利益高于一切,情感是情感,利益归利益。”
但杨立仁并不是一个冰冷的杀人机器,剧中他没有亲手杀过一个人。相反,他对家庭的关注超过他的弟妹。家人不大喜欢他,因为别人的心是九孔,他有十孔。“立华去上海给国民党筹钱,立仁主动去找一些工商大户。北伐之后,他和立华说,我去你就不要让立青去了,杨家总要留一棵苗吧。他去前沿阵地把他所有装备都留给立青的长官后说,不要告诉他,说我来看他了,他会不高兴。立青在火车站整装备的时候,他对立华说,咱们这个地方最怕的就是他的亲人出现,点点滴滴。包括立青新婚,军统那边派特务盯梢,他一直给弟弟守夜,他说,如果我不在这儿,那结果不堪设想。”黄志忠举起杨立仁“爱家”的例子滔滔不绝。
每当在家国、主义与情感之间面临抉择时,无论杨立仁,或是他的对立面瞿恩,都会选择大爱与大家,当然,这其中免不了矛盾挣扎。瞿恩被捕后,杨立仁拿着瞿恩儿子的照片给他看,希望他为了从未谋面的儿子保全生命。瞿恩拒绝了,提出的最后一个要求是:“把照片留下来多看一会儿。”“杨立仁决心去刺杀三省巡阅使,准备赴死前与父亲谈话,那时立仁的眼神是温柔的,和父亲在聊自己的弟妹,实际准备那场戏的时候,我是在跟父亲说临终遗言,我是那么演的。杨立仁是不受家里人待见的,谁都觉得他九曲回肠,别人一个心眼儿,他十个。实际他接受的是孔孟哲学,他手里有士大夫的赴死精神。”
有一场戏,国共谈判,兄弟俩各为其主。这时立青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父亲要见他最心爱的小儿子,立仁劝立青“回家看看”。立青回答:“常见未必热心,不见未必冷血。”立仁说:“立青你记着,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你都有个家。”立青说:“你怎么就是我哥呢?”“我说那没办法,爹妈生出来的次序,我就是你哥。后来说声保重,就走了。走的时候立仁那种流泪难受,心痛啊,亲兄弟,又是那么对立。这场戏演完,在场的工作人员都哭了。”
所以,表面上不待见杨立仁的父亲也不是完全偏向小儿子,他对梅姨说:“家里一个卖伞的,一个卖鞋的,你说我是盼天晴还是盼下雨?”
一个有信仰但信仰之路越走越窄的人,痛苦会尤其深刻。杨立仁并不是一味愚忠,当理想破灭时,他也有反思。“国民党在大陆后期面临崩溃的时候,很多人都有这种彷徨。我相信每个人在选择这条道路上一定是艰辛的,你想一个政权的交替,会相应带出多少故事?应该有一个戏就专门写这个。1949年最后两个月,国民党要从大陆撤到小岛上,那时候各个层面的人太有意思了,觉得这是人生中一种大煎熬,一种打碎与重新建立的煎熬,不管你投诚也好,跟着走也好,或者到第三世界也好,流亡海外也好,我觉得每个人选择一条道路都不是轻易下决心的,我觉得那时候人的心理过程太有意思了。”
奉老蒋之命,要把金库搬到台湾。黄志忠告诉导演张黎:“杨立仁得仰天长啸,大哭一场,要不然这个人物画不了句号,打不了点。黎叔就说‘好’,然后再加一句台词,杨立仁跟身边的人说:‘痛定思痛啊!’”
据说这句话是老蒋到台湾之后哭着跟所有人说的,之前还有一句台词,国民党把钱全拿台湾去了,杨立仁说:“这些钱能建立一个国家么!”
“实际上,中国所有的钱全拿走了,但是人心破碎了,人的痛苦莫大于理想破碎。理想是看得见的,是有阶段性的,理想破碎比肉体破碎更……杨立仁是个极端为理想付出一生的人,我想他应该仰天大喊。”为了让这个镜头能再长一点,黄志忠说他反复和剪辑刘淼淼磨,又去找张黎,“再给我3秒钟,我觉得人物信息全部传递出来了。张黎说,够啦,留得够多了,你的信息量对手都在帮你演。我说,您再给我留点儿,再给我留点儿……”
结果,有一天黎叔给他打电话:“给你多留出了三五秒钟啊。”“哎呀,高兴。所以到第49、50集你会看到片头里那个场面,仰天长啸‘啊——’像狼一样叫。”说到这里,黄志忠突然立起身,仰头长啸,狼一样的嚎声回响在逼仄的采访间里,长达十几秒。■
(实习记者魏玲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