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说:“他人即地狱。”加缪对此作出感性的解释:“每个人都生来孤独,人与人之间没有相互了解的可能。”然后,杜拉斯说:“爱情的本质是背叛。”
《2046》用灰黄的色调构筑了一所精妙的地狱,爱情就是角色们所承受的刑罚。始终在微笑的周慕云,明白微笑同爱情一样是面具。面具的作用有三种:遮掩、伪造和装饰。2046房,或2046年里的爱情与微笑,在戴上周慕云面具的王家卫眼里,或许不过一副用于遮
掩、伪造和装饰的墨镜。
这些男人,斜倚在出租车的后座上,说:“为了寻找丢失的记忆,人们去了2046。那里一切都不会改变。但这是否真的,没有一个人知道。因为去了2046的人,再不回来。”
这是影片的结尾。它画出一个《周易》的圈,在悖论里混淆阴阳,实践着博尔赫斯“遗忘是记忆的一种解释”,这样骨髓里飘出霉味的道理。
原来,记忆,也是用来遮掩、伪造和装饰的东西。电影的核心在这里,并用爱情的伦常作惟一的原料,却完全站在男人的立场上。
它的意思并不复杂:若说多情会造成不忠,这种道德的玩意不值得去理会。但多情的人并非就不懂得深情,不懂得长情。与下一个女人在一起,更多的目的是为了忘记上一个女人——这是癌症般的逻辑。
从这个女人,到那个女人,记忆没有停止它的把戏,爱情成为报应,造就痛苦,促生地狱。
这种痛苦,并不一定仅标注在花花公子的哲学书里。花花公子们会像“披头士”一样唱:“爱情有种在一夜间逝去的恶习。”
这部电影如此自私,却也如此用心。这么多角色,却不过是一个人在表演。表演者像一位真诚地剖开皮让路者来抚摩其肋骨的行为艺术家。尽管,他很专业地夹稳了止血钳,在麻醉药的作用下昏昏沉沉。这样的场面,或会因为血腥而令一些人觉得恶心。
爱情本就是极血腥之物。如果两个人不相互伤害,如果这种伤害不残忍,那这爱情就不够美。这不是艺术的愿望,而是人心。
分离令爱情达到高潮,这高潮处的呻吟,与驶向2046的列车的笛声唱和呼应,达成共鸣。
然后是无尽的记忆,像车厢里的四壁,折磨关闭窗户的人。
在女人堆里翻滚时,《2046》让男人呈出屈原在旷野里呼号般几乎是孤傲的姿像。这里面的做作却有感人的一面,因为它真的很绝望:性欲不属于爱情,爱情也不属于我。当做作成为刻意,就像你见到一个从一切细节上修饰自己,比哑巴还沉默的人,他暗中标榜的故事至少会令你好奇,并使他变得亲切。
它的因果一点都不可靠,还有那把彷徨的剪刀,那些不知所措的女演员,和胆敢乱成这样的爱情。
它是一个人的东西。一个人总会有毛病——不喜欢他的人,也没必要去原谅——就算这个人在很用力地解释自己的毛病。
《2046》在追求唯美,却不讲究完整。像一切好的艺术品,它不是在给出答案,而是在提出问题——仅仅向自己提出问题。
与其说《2046》在抚摩爱情的肋骨,毋宁说它是讲人在世间的孤独。爱情,本是这人世里至为利害的救赎,王家卫却跟住萨特说:“她即地狱。”杨波/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