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无产阶级的幽灵在祖国大地飘荡、徘徊,他像是一个人,又好像一群人、一个阶级;他在不遗余力地以各种形式,包括诗歌、音乐、戏剧、歌曲,表达一种变幻而又明确的声音:“我是人民无数的人民,我的声音里有纯洁的力量。”这个人、这种声音对一些人来说像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而另一些人却由此感到欢喜、感到欣慰。
正如《红与黑》中所记录的1830年前后;一个红旗飘扬的时代轰轰烈烈却又无声无息
地过去,总有那么一个人依然珍藏着革命领袖的肖像、革命时代的理想,在黑暗时代里孤独而顽强地奋斗——为了让红的更红,有时不惜让黑的更黑。最爱红色的人对黑暗体会最深,也最有办法对付那些黑心人。
我说的这个幽灵名叫张广天,十多年前,他曾把我从朦胧诗的迷梦中惊醒。1991年夏天,我们丢下了诗稿一同上路,去西南三省,沿途卖唱、诵诗,与灵性导师一同吃斋念经;正当我被来自印度的传教士和《韦陀经》深深迷住,眼看就要出家的时候,张广天上楼来叫我,说“楼下有个女孩在等你”,我下楼一看,没个人影,但就在那一天,1991年8月初,一个温暖清新的夏日,我们站到了昆明街头,唱响了卖唱生涯中的第一曲:“走过平原,走过山岗,走过草地,走过村庄。……我一路走,一路想;一路看,一路唱;唱那一路的花儿一路开放,唱那一路的人儿一路解放。”而这一程,我们没能解放别人,却解放了自己。——从文学迷梦中解放自己,从宗教幻想中解放自己,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们找到了自己的宗教,它的教主是人民。
从那个夏天起,我们踏上了生命中新的旅程:当又冷又饿、躺在马路边睡不着又走不动的时候,一个小乞丐给我们一毛钱,一位老妈妈把我们搀扶起来,给我们唱起三十年代的革命歌曲:"我们是沐浴太阳的儿女,我们是突破黑暗的先锋,人人头上顶替着蔚蓝的天……"日后我在日记中写道:“歌声里许多滚烫的沙砾割破了夜,带来遥远的热带风暴……”
从西南流浪回来,我的旅途一发不可收拾,而张广天却因一时生活所迫,开了一家广告公司;眼见昔日的战友“背叛革命”,我奋然出走,去了青藏高原,等我再回到北京,一进屋就看见桌上一张字条:“以培:何故不辞而别?盼见。——广天”。于是我们又聚在一起,一同回到天安门广场,在深夜仰望星辰、红旗。
一个理想主义的时代就那么轻而易举地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永远逝去了?我们不信。幻灭却又给人另一种启示:让虚幻的一切尽快化为泡影,让虚伪的理想尽早死去;而当种子重新落回大地,新一代”知青“重返乡村(尽管是零零星星的),新的理想必复活无疑。
此后的一些年,当我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旅行,忽一日从网上又听见张广天的新歌《工人林有金》:“黑色的雨鞋、油布的伞;窗台上晾着的一件汗衫;还有那光荣退休的大红花,多少雨啊,多少阳光闪闪……”尤其是当我听到“红色的袖章、塑料的包,抽屉里卷曲的工资条,还有那工作证上的一寸照,多少日夜不停的辛劳!”我的灵魂再度受到强烈的震憾:有这样的歌,这样的朋友,这样深刻而简朴的汉语诗,你还去哪里流浪,哪里漂泊呢?
转了几年,又回到祖国大地,春夏秋冬,我在长江边旅行。记得去年冬天,当我来到秭归旧城,一个人倒在昏暗破败的小客栈里万念俱灰,偶尔打开一台黑白电视,咝咝噪音中,我又听见昔日战友的歌:
土地淹没了,你就在海上飞翔;
海洋干涸了,你就在天上飞翔;
天雷滚动了,你就在火里飞翔;
火焰熄灭了,你就在苦难中飞翔,……
“飞翔飞翔,永远的飞翔;飞翔飞翔,不朽的飞翔”;我们的征途和友谊不正是这样?
“我们是在未来与无限的战场上作战的勇士(阿波利柰尔)”有幸在战斗中遇见知己,至今“脚踏着大地、头顶着太阳……”
太阳下,张广天出了一本新书,《我的无产阶级生活》,我在旅途中为他喜欢,为他祝福;而此刻,我的船正漂在三峡淹没区的江面上,眼前的情景正如广天歌中所描述的:
烟一样的树,
云一样的路,
花一样的人
酒一样的河……(作者简介王以培,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教授,作家,著有新小说《游吟》、《大钟亭》、《转场》,诗歌集《这一夜发生了什么》、《寺庙里的语言》等,翻译作品《兰波作品全集》、《潜水衣与蝴蝶》等。王以培曾与张广天在90年代初流浪中国西南地区,是张广天早期创作的见证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