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华

　　撰文/ 徐晓倩

　　《贾宝玉》再次巡演在京首演，林奕华[微博]走上台前站在众演员中间，为自己的第50部剧作谢幕。一天前的此时，他在做这期封面采访和拍摄，我在车上猛回头，惊见疲惫的导演正在敷面膜；还未及琢磨他直接纯粹的发言，却见他在摄影师面前玩得自HIGH欢乐——等等，他多大了？似乎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他看起来那么热忱而轻盈，可他“红”的历史却可追溯到上世纪80年代。1976年，他就开始为香港无线电视创作剧集；1989年，他策划第一届“香港同志电影节”，从不讳言自己的取向；1994年，他凭《红玫瑰白玫瑰》获台湾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如今，他正忙于做四大名著的舞台剧改编，让越来越多的人被勇气与情义唤醒。他说想去冰岛看看那个相对公平的国家，因为他一直觉得性别是很不公平的。他的来时路、爱与伤，都隐约在“贾宝玉”的身影下徘徊，像极了他喜欢的黄伟文笔下《土星环》上的小王子，跳动着赤诚心与自由魂。

　　SIDE A  情愿百世都赞颂

　　“我觉得我们是一个失爱的状态，因为我们的父母并不懂得爱我们，我们也不懂得爱父母，从家庭开始就已经跟那个东西绝缘了，以后你在生命当中去追寻的那些爱，也只不过是你看回来的、听回来的，并不是你从心里找到的。”

　　《贾宝玉》在北京巡演已经是第二轮，从北展剧场搬到保利剧院，何韵诗[微博]演绎的宝玉英气逼人又纯真悲悯，引得观众爆满，首演过后尽开颜。对林奕华来说，每天的演出都不一样，而在这之前，那么巧妙的，他只是想演《红楼梦》，来做某一个阶段的总结，“但是那件事情没有发生”。我们不知道“那件事”是什么，只是何韵诗找到林奕华，想做一个戏纪念自己入行十年，在那之前，林奕华看到她在《游龙戏凤》里演绎一个充满喜剧感的中性女孩，那种特别的格调令他出乎意料。于是，彼时低潮的何韵诗抛下一切跟着林奕华跑到台湾排戏，她也成了林奕华在明年做《红楼梦》前的一个焦点。

　　这并不是林奕华和明星合作舞台剧的第一次，1986年，黄耀明刚成立达明一派[微博]，就和林奕华合作了舞台剧《石头记》。后来又有了张艾嘉、刘若英[微博]、李心洁[微博]到何韵诗。至于为什么要用明星，林奕华也给出了自己的解答：“第一，我觉得他真的能够帮助我们去拥有我们的百老汇或西区。第二，如果我们有百老汇和西区，很多现在那些念戏剧、舞台，包括技术的学生，将来也会有好一点的工业环境。第三，这对观众普及戏剧也有帮助。我用明星有这样一个原则，我很少会先找到一个剧本再让他们来演。我都是他先答应来演，然后才去做剧本，量身定做，我猜这样的合作方式比较能够让观众看得到这个明星的特别之处在哪里。”在何韵诗身上，他看到了她的世界观，那些铺天盖地的对女性的刻板印象在她身上被解放，她赋予了音乐其他的可能性，带着独特的性格态度。

　　要在辛苦复杂的舞台剧巡演中让剧组成员的精气神维持好的程度并非易事，在林奕华看来，更多还是要他们对作品有情感。“情感成本比起金钱投放要集中，难得多。这个作品很对得起这些演员，我的戏很少会有一些所谓的龙套演员，虽然何韵诗是主角，其他人也还是要被看见。他们的戏或角色，我尽量希望平均，这样他们就会觉得值。”

　　做了那么多年戏，林奕华仍然乐此不疲，他想通过“做戏”传达的理念也像黄伟文的词一样直击人心。“我的戏还是在探讨现代人为什么那么痛苦、那么焦虑，不快乐，特别针对我们华人。华人很多不快乐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们整个文化跟传统都没有在更早的时候给我们灌输‘我应该去认识我自己’的观念，我们还是把家里的、社会上的、媒体告诉我们的，有关所谓一个人应该怎么样的这些讯息放到我们的追求里。在生存压力状况下，人会把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或别人觉得重要的事情，看得很重要。我觉得我们是一个失爱的状态，因为我们的父母并不懂得爱我们，我们也不懂得爱父母，从家庭开始就已经跟那个东西绝缘了，以后你在生命当中去追寻的那些爱，也只不过是你看回来的、听回来的，并不是你从心里找到的。所以我也不能改变什么，但是昨天我听了一句话，我们其实不是要去改变那个世界，但是我们起码可以让这个世界改变我们少一点。你去看一部戏，三个小时告诉你一个故事，你在故事里找到自己的影子，把思考带回去，慢慢让它在你自己的观念里提出一些疑问。我常说，我的戏骨子里鼓励大家去思考，看只不过是入门而已，如果我没有办法让人一边看一边想的话，那就是我们没有这个缘分，但是如果能够被我带着想，我觉得他自己没有那么寂寞，因为他会觉得有人了解他。我做戏抱着一个宗旨，你到剧院来，跟这个戏做朋友，也许你能够在这个戏里面带走一些对你日后有帮助的精神。”

　　“贾宝玉”唱的《痴情司》和《抛砖引玉》让更多人了解了林奕华眼中的广东歌第一填词人黄伟文——早在Wyman大学入校，他们便已相识。今次何韵诗更现场演唱了《痴情司》的粤语版本。对于香港词人“一林一黄”中的“林”——林夕，林奕华不只在一个场合表达过不喜欢林夕，因为20年过后再看他只在写一件事：“为什么没有人爱我”，他觉得只因为林夕卖得好便死了很多不是林夕的人，而Wyman则一击即中到要害，每一首都是水准很高的“作品”，“他会照顾到方方面面。我喜欢Wyman的幽默，我喜欢Wyman的直接，Wyman的比喻更能让我有想象空间。Wyman在做这些事情时先娱乐到自己。我非常喜欢Wyman的就是他不怨，他相对来讲没那么怨妇，我受不了怨妇。”

　　缺憾才像完 人生方好演

　　“那个人从他不告而别那一天到现在，1987年到现在了，我没有见过他，从来没有见过，只有听闻。如果他现在就在对面这样走过来，我们见面了，我还是很感激他。”

　　林奕华的人生，比很多人更丰富，这位双鱼座的鬼才导演曾说自己是对很多事情都有意见的人，因喜欢人所以做剧团和别人交流，因为虚荣所以走进娱乐圈，因为双鱼座而犹豫不定容易改变，让他做一个流行而不落伍于时代的人。他的人生B面，有8首与众不同的歌。

　　他的表现证明着这一切。一边，他谈兴正浓地自顾边想边说着那些关于家庭、敏感、自我、儿时梦想、爱情、青春的感受；另一边却猛然见他趴在桌子上，身体几乎与桌面平行，在镜头前做出一个即将飞起的“魔法”姿势。他说，如果他的青春期过了，就不会在这里拍下这些照片了。

　　非常新计划

　　2013年夏天，巡回《三国》；

　　2013年年底，《贾宝玉》台北封关；

　　2014年1月，有未定新戏；

　　2014年5月，新歌舞剧；

　　2014年7月，新戏；

　　2014年12月，《红楼梦》。

　　定义自己：我是永远的一个学生

　　“我是一个爱问问题的人，要寻找每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大部分时间我在提问。我是永远的一个学生。比如我今天跟他们一起工作，我真的很高兴，找到好的同学，把世界当成很大的教室。其实大家叫我老师我是最不愿意当的，我比较能当的、喜欢当的就是组长。就像一个阅读小组，我在小组中担任一个领导者，说‘我们来读这本书吧，一起来从这里切入吧’，然后我就去问大家的意见。如果要定义我自己的话，我觉得我是不太受年龄限制的，我不会因为年龄而不喜欢这个人，不跟这个人做朋友，我也不太会讲阶级。所以我希望我自己平时是没有那么容易有所谓的界限、戒心的一个人。”

　　儿时梦想：服务业从业员

　　“就是卖衣服，在餐厅什么的，我现在也是服务业，我做戏其实还是有服务到人的。也想当老师。最小的时候，小学一二年级，第一个进入到我欲望体系的职业，就是在电影院当带位员，我觉得一天可以一直看电影，一直看电影就很幸福了。可能因为这个是我熟悉的比较女性性格的一部分，女孩子玩游戏的时候，都喜欢当服务业从业员。”

　　来时路：几乎等于变成孤儿

　　“我爸爸妈妈、亲戚都是很敏感的，我在一个非常敏感的环境中长大。比如我姑姑对穿衣服非常讲究，我妈妈对人际关系非常敏感，我爸爸是很幽默的人，而且很爱玩儿，所以幽默、爱美，关心别人、脆弱，大胆——我从小就是在这样感官丰富的环境里，思考情感的东西喂饱了我，所以它变成我的一种特质。我爸爸的家人表达力非常强，我姑姑很尖锐、刻薄、时尚，她们是中上阶层的；我妈妈家刻苦老实，小时候还有一个阿姨经常带我去看左派电影。爸妈两家不来往的，是两个世界。但也可以说，对我最大的影响是，我生命当中从小开始就注定跟一些我认为很精彩的女性一起生活。比如我姑姑交德国男友，我就觉得很特别。我阿姨很爱电影，走很远只为去看个电影。另一个阿姨念完了大学，工作后又决定重新去澳大利亚念法律，这对我来讲是冲击很大的，她大我9岁，会让你有一个感觉，好像她决心要做另一个人。她还要跟她的男友分手——我那时候好喜欢她的男朋友，就觉得很奇怪，这么好的男友，为什么要跟他分手呢？

　　现在我几乎等于变成孤儿了，因为我妈我爸都不在香港，姑姑都在加拿大，这几年我阿姨生病的多，突然三五年间就走了三个。年纪都不很大，50多岁，对我来讲蛮奇特的。”

　　Soul-mate:心灵再不穿个洞

　　1987年，林奕华因感情事远走英国，一疗伤就是6年。如今谈起那段感情，说者淡然，听者动容。“那个人从他不告而别那一天到现在，1987年到现在了，我没有见过他，从来没有见过，只有听闻。我那天突然之间就有一个感觉，如果他现在就在对面这样走过来，我们见面了，我还是很感激他。因为是他让我开始走出了我自己的一个框框，不是他的话，我不会什么都不顾就一个人跑去英国。我在英国是一个人生活，我现在不行，需要有伴侣，但那时就发现自己很独立。”

　　从小，林奕华就缺乏安全感，希望有哥哥可以做靠山。如今寻找伴侣时，他觉得“亲”才是最重要的，“亲就是他把你的事情当成是他的事情，他看你的时候不会看你所谓有的东西，他重视的是你没有的东西。我一直都觉得爱就是不断的付出。”

　　林奕华想着，如今找到的人已经很不容易，虽然并不是那么满足。他的心上，有自己的Soul-mate标准。“你为什么会遇到这个人，还是跟你自己是怎么样的人有关系。你如果想遇到你想遇到的人，你要先成为那个人，对方才能在你身上看到他自己，才会被你吸引。所以，我喜欢的那个人还是要能跟我有很大程度上的精神契合。我很庆幸，我遇到的人我都能扮演。”

　　一个人住英国：一直在写自己的剧本

　　6年，林奕华独自在英国住，他把自己丢到一个完全不同的文化当中洗练，因为年轻，不怕吃苦，不再害怕。“我常常跟很多朋友说，不要相信二十几岁一定要做到什么，三十几岁一定要做到什么。我们遇到什么事情，就是因为我们是我们，所以我常跟大家说，不要以为别人走过的路，你也在那个年龄走过，对你来讲一定就是最好的。因为你可能只是在按别人的剧本在演戏，我比较庆幸的是，我一直都是在写我自己的剧本。我35岁的时候一个人在英国，我的房间有一个天窗，有一个飞机无声地飞过，我就躺在床垫上看着，那是一个夏天的下午，我就想我35岁在这里什么都没做，在这边不知道干什么，挺好的，好像蛮自在的，好吧，那就这样吧！然后36岁回香港，一直忙到现在。”

　　对年轻人说——

　　“现在的年轻人比起以前的年轻人，是更不快乐。有关青春的一些特质现在都被科技来代替了。只要你选择A还是B还是C，那个叫做套餐吧！所以，现在的年轻人要真正地了解自己、去跟别人发生关系，真正地要跟人家连接，我觉得他都要非常有反抗意识，才可以有比较原创的生命。我觉得这需要很多的勇气。偏偏是我们的科技，我们各种各样的文化，都用口号去告诉年轻人说，你要有梦想，但是真正要去追求梦想的时候，他就告诉你说那不安全，所以你不要受伤，你是很脆弱的。这真是一种精神分裂。本来青春应该是一个浪漫的人生阶段，但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都很消费主义，梦想也好，浪漫也好，都把它变成只是一些条件，它不是成了一种真正的勇气的力量。”

　　我的编年：情人

　　“我觉得情人就是一个很好的编年史。作品也是一个编年史。我也蛮喜欢看自己的照片，很好玩，我私人没有收集到多少，但我在Google搜索，就看到，这个出现了，那个出现了。我在Google的大众照相本里面，去捞回一些完全不属于我自己收藏的一些照片。很陌生的感觉。”

　　对20岁的自己说——

　　“其实你这个青春期还要过很长，你在青春期受到的一些折磨会比一般人还要长，所以你就不用太着急。因为二十岁的时候没有解决的一些问题，其实到了五十岁还是没有解决，只不过你看待这个没有被解决的问题，会有一些不同的角度而已。所以，你就接受吧！”

　　若你喜欢怪人 其实我很美

　　“我真正的爱好是人。我希望我遇到的人都是比较开明的，没有那么多恐惧的，对人是很关怀的，可以让很多事情发生，不会在任何事前都先画出一个保护自己的底线。”

　　林奕华的生活圈子很小，连朋友都是只比5个多一点点，基本上所有的朋友都在工作室里。没有所谓的社交生活，不工作的时候就想未来的计划可以怎么做，这反而是他的乐趣，从来没想过要退休。看书看碟都是他的爱好、表达，而他最爱的，果然还是人。“我其实最爱的是人，所以我会通过工作，通过阅读，通过创作来了解人。所以，我真正的爱好是人。我希望我遇到的人都是比较开明的，没有那么多恐惧的，对人是很关怀的，可以让很多事情发生，不会在任何事前都先画出一个保护自己的底线。任何人都可以成为跟你产生一些缘分的人，但可能你们的语境要比较接近，包括可以不用说话的时候，大家能感觉彼此的价值观。”

　　一字一句念《三国》

　　最近对林奕华影响深刻的书，便是《三国》，他被《三国》上了一课。“去年夏天，我飞到台北，跟我的创作组长期在一个咖啡店每天从早上10点、11点读到晚上12点、1点，读了9天。一个字一个字念，我必须要把每个字钉到我的脑袋里。但它不是一个情感的书，它是把一件又一件的事实告诉你，都是对战役的描写，那个不是我的长处。所以对我来讲它不是故事。但读完后，对我非常有用的是，我认为我不会读得完的一本书、那么逃避拍的一出戏，原来它还是在对的时候跟我遇上。它点出了我们这个时代为什么越来越少欣赏这回事，书里在谈，人与人之间，即便位置不同，但他们还是可以彼此欣赏。但现代人害怕‘连接’，又容易产生敌人，这时代的精神是羡慕嫉妒恨。读这本书，对我创作这个戏，对来看这个戏的观众是有帮助的。改编名著，其实最大的目的是这样，就是你要用今天的精神去消化古老的一种精神。”

　　要去相对公平的冰岛

　　林奕华最想去的地方是冰岛，他一直觉得性别是很不公平的。“我一直有个幻想，觉得那边的人活在一个蛮小的国度里，但他们拥有较多的平等。这也是我的某个情感上的一个寄托。就是我们的世界里很多地方有很多不公平，人权问题，环境问题，那我想看看，其实相对来讲比较少这些问题的地方，到底是怎么样的。比如说，我一直觉得性别是很不公平的。”

　　LINK 林奕华和朋友们爱玩的游戏

　　“我们四个朋友会玩一个游戏，就是把一大盒彩笔放在桌上，我们就说‘张国荣’，‘一二三’就拿你心目中代表这个人的颜色的笔，就发现每个人都拿了不同的，你就要开始来解释，为什么你拿这三个颜色的笔来形容这个人。比如我觉得，张国荣的性格是蓝色的，那这个蓝色跟那个蓝色不同在哪里？规定你只能拿三支。我们可以玩儿一个通宵。”

　　“比如举例陈丹青、韩寒[微博]和王小波，我们在座的三个人谁是谁，然后我就要解释，我觉得你是陈丹青，他是韩寒，我是王小波，然后我要讲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