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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拍的是自己的内心
中国电影从夕阳产业变成朝阳产业,而且一路在走上坡,
我既是受益者,同时也是推动者,我参与缔造了这样一个局面
■本刊记者/余楠
新世纪周刊:《非诚勿扰》的票房突破3亿,作为导演,你觉得这部片子为什么会受欢迎?
冯小刚:原因挺多的,我看最重要的可能还是这是一个好看的电影。当然你也可以说我这个导演在市场上有这个品牌的作用,但我觉得不关键,比较本质的还是影片吸引人。如果仅仅靠品牌的效果,靠我跟葛优这样的一种组合,或者说是宣传,票房肯定到不了三亿五。如果你的电影不好看,但因为过去你拍得好看,大家认可你,所以这次来了,加上对葛优的认可,加上宣传,可能可以卖到一亿到一亿五,但绝对不可能到现在这样一个数字。
《非诚勿扰》的钥匙
新世纪周刊:你自己怎么评价《非诚勿扰》?
冯小刚:这个电影可以让观众很愉快,赏心悦目。葛优征婚尽遇着一些不着调的人,然后有一些挺有意思的事发生。其实观众就期待着下一次他又见谁,他们不希望葛优的相亲对象像一杯白开水地过去,这里边得有趣味,渐渐地我们就在这种兴趣盎然中,把观众带到了葛优和舒淇,秦奋和笑笑这两个人的世界里边去。
观众和我实际上都有一个兴趣,就是愿意看到他们喜欢的人踏上某一个旅程,旅程上发生一些有意思的事,同时这两个人的感情开始加温,产生一些化学作用。其实就是看两个关系还不明确的恋人去旅行,你还不知道有戏没戏呢,你觉得有点戏,但你也没有把握,这样的一种组合,其实对当事人和观众都有特别大的吸引力。这样的一个故事观众肯定是特别感兴趣的。
新世纪周刊:有些观众觉得北海道那段戏有些突然,你为什么让故事后半段在那里发生?
冯小刚:之前我自己去玩了一趟,感觉特别有意思,我一边玩一边浮想联翩,觉得好像应该有一些故事发生。
中国有一句话叫“身边无美女,世上无美景”。有的时候如果你在旅行,一下儿看到了一个特别优美的景色,其实你这时候很渴望和一个你喜欢的女人在一起,那就特别开心,特别浪漫。
浪漫这样的一种情怀每个人都有,就是拆脚手架的这些民工,他们在恋爱时一定也有很多浪漫的想法,内心有这样那样的冲动,甚至做出一些很浪漫的事来。包括看起来非常严肃的那些官员,就更不要说生活在城市里的一些年轻人。你说杨振宁,他也挺浪漫的,你看他拉着翁帆的手,在三亚那儿游泳,走路,80多岁了,很浪漫。
所以这个电影也是,越往后边越浪漫。有的人说我觉得前面还行,挺好玩的,后边那没劲,那干吗呢,跑北海道去,我想这种人特别抑制了他内心那种浪漫的感觉,其实这一段甚至比前边那个还有意思。
新世纪周刊:观众觉得片子里的植入广告太多了,你怎么看?
冯小刚:关于广告多这事,其实大多数看电影的人他无所谓,这是一帮成心想(挑剔你的),他拿什么恶心你呀,拿什么找茬呀,他反正得找点茬。你说你这电影好看,观众也多,票房也好,可他就是不甘心失败的命运,找一茬,就找这广告的茬。
哪个片子里没有广告啊,那《007》、《蝙蝠侠》广告多不多?为什么他不说呀,他就专找这个说。我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你比如说斯巴鲁这汽车,包括葛优在那儿打征婚启事那电脑,包括他们拿的手机,这些你反正电影里要出现,我不拿诺基亚就拿摩托罗拉,不拿摩托罗拉我就拿索爱,反正得有一个,你拿谁他都说是广告,而且它不影响剧情啊。他们开着车,那他们总不能走着吧,他就是坐一大巴,坐一卡车,你仍然可以找到一个(所谓广告),我觉着这个就是一小撮心里特不平衡的人发动的。也没事,人说说也行,钱都挣了你还怕人说,这个广告部分盈利起码是两三千万。
新世纪周刊:可是据说当初你为广告这事跟投资人摔杯子了。
冯小刚:当然你说我作为导演,当我觉得这事对剧情有干扰有影响的时候,就会提出我的不满和反对意见,也会争执,我也阻止了一些。
其他的现在出现在片子里这些,没有特别(不合适),除非你非要在这里头拍一锅炉去,那它不合适,我不同意的话,别人也拍不了。所以这事可能今后还会一如既往地存在,只是让它和剧情结合得好,不要生硬,不要孤立地蹦出一个来。比如招商银行那卡它就比较孤立,但是我念了一什么情呢?——当时拍《集结号》没人贷款,只有招行给贷的款,招行承担了很大的风险贷款5000万,我觉得这次我可以还他这么一个情,也不会对观众构成多大的不尊重,世事皆有原因,而且这些原因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新世纪周刊:念人家情,那还收广告费用吗?
冯小刚:收了他费用,也还是还他的情,也可能你给我钱我们也不让你在这儿待着,是吧?也可以不挣你的钱,我不允许你出现。但人家在你那么难的时候帮你了,你怎么这么没心没肺呀。
冯氏创作秘笈
新世纪周刊:你的电影并不刻意而为,其实就是你自己的生活?
冯小刚:我不是坐那啃书本的一个人,但是我举一反三的能力比较强。
有好些东西,和人的命运和运气是有关系的。有很多人条件都比我好,但就是弄不出来。我就是有一种好的直觉,直觉告诉我这事这样干,方向是对的,能成。在电影这件事上,我确实是有好的直觉,然后我行动力还比较强。好多人其实想法也挺好,但是他老不动,满足于说,说出来就完了,我是有一个好的想法,我一定要马上把它变成一个现实。
你要说勤奋和努力就能达到成功的话,这也不好说。你说那农民不比谁勤奋呀,天天早上起来披星戴月地就下地干活去了,流的汗也比你多,吃苦能力也比你强,但是他也没有走出他们那个村,走出他那个田野。这事也不是必然跟勤奋和努力划等号,这就是老天爷赏了你这么口饭吃,他就赋予了你这么个能力。
你比如说,就没法解释,我从第一部片子到现在,没赔过钱,每个都卖钱。中国(导演),包括香港你去数,没有这么一个(导演)十部片子,没有一部赔的,没有。比如说杜琪峰呀,刘伟强呀,他们都拍了一些很卖钱的,当然他们也拍了一些不卖钱的,你说这个是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集结号》玩得那么悬,我们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王中军,因为他对这个题材有感情,所以他说赔就赔了,就这么干了。结果它不仅不赔,还是很高的票房。其实在拍之前,包括我包括中军,我们就开始对自己有这么一份自信,自信于我们对一个题材的判断,我们对这件事非常自信,五个剧本放在这儿,五个方向放在这儿,该捡起哪个来,哪个做起来会成功,(我们)对这个的直觉非常好,这是讲不清道理的一件事。
新世纪周刊:你用直觉这么解释,肯定会让人觉得太玄乎。意会之外,总归还是有些心法是可以言传的。
冯小刚:就一部片子我们可能还能说出一些一二三来,为什么选择这个题材,但是你就没法说为什么每回都能看准,这个我自己有时候也在想,想到后来就不想了,就觉得这事啊,这是老天爷给你的这么一个(能耐),这直觉是老天爷给你的,实际上是他帮你判断的。他现在选了你,赋予了你的能力,这么一堆人,他就指了你了,那当然你怎么弄都成。我这算封建迷信了(笑)。
新世纪周刊:就说《非诚勿扰》,你的直觉怎么来的?有人说去年是“小三年”,你的片子正好迎合了这个主题。
冯小刚:其实也不是这一年,这是个永远都存在的社会问题。
但我拍这个的时候,没有去想“小三”这事,我就是为了给葛优俘获舒淇设置障碍,如果舒淇没有那么一个糟糕的感情漩涡的话,第一,这么一个女孩她怎么可能没事跑去征婚呢,我自己就说服不了我自己。第二个她跟葛优在一起的话,这事太简单,太容易了,这个不行。像她这么一个长得跟天仙似的女孩,肯定是在一个极特殊的情况下选择跟葛优这么一个人去见面,这是为了合理性而考虑的。
其实不仅是小三,每个人都是小三小四小五,现在你看到的都是幸福美满的一对,他们双方的内心深处没埋着其他地雷?不可能!谁都会有几个喜欢又没有好成的人,在心里头藏着掖着,看这电影的时候他们会感同身受。
但这个事不是08年才会有(共鸣),我拍《一声叹息》时,很多人也是(这样),那是很多年前了。伴随着人类成长,这事一直都会有。
新世纪周刊:你自己相信爱情吗?
冯小刚:我相信爱情,但是我不相信天长地久,你想想婚姻这事,它是法律的一个约束,这俩人在一起组成一个家庭,那剩下的还有很多时候它是一个责任,你要尊重这个法律的约束,你要尽一个妻子的责任,一个丈夫的责任。你不能说你不爱了,你就撂挑子走人,当然有这样的人,也有不少。还有一部分人他不撂这个挑子,他就扛着,但是你不能说他心里头没这个想法。
我们看我们的父母,他们很恩爱,携手走到了晚年,如果有一天你让他觉得你不仅是他的儿女,而且是他知心朋友的话,他会告诉你其实不是你表面看的这样。所以凡是电影里头有这样感情纠葛的东西,观众是相信你的。我就真的不相信一男一女俩人能热恋30年40年,肯定是不可能的。慢慢慢慢他就变成亲人一样。一个同事在一起工作10年,还不是说天天住一块呢,你都会有感情,你更甭说朝夕相处,那他最后肯定是情同手足,那么一份感情可能会是有持久力的,这是一个仗义和不仗义的事了,它跟爱情没关系。
新世纪周刊:你的电影流传最多的就是台词,这些冯氏风格的台词已经成了你电影的标签,你是不是在台词上特别花心思?
冯小刚:我自己在写剧本对话的时候,会非常的尽兴。有时候这件事说完了,但我觉得这话说得没意思,就不行。如果写了一场戏,这对话写得特别有意思,我才能睡着觉,否则睡不着。所以我有时候在这上边也比较任性,必须要满足自己对语言的这种游戏感,但我绝对不会完全孤立地去这么做,肯定最着力的还不在这儿。这就跟罗纳尔迪尼奥一样,你说他能不能啪啪啪地传球那样进球?肯定也行,他非不,他非得在带球的过程中脚底下来俩花活,这种花活有表演的成分,玩的成分,同时他这花活也有迷惑对手的作用,这东西对他的进攻是有帮助的。
新世纪周刊:你的10部贺岁片,除了一部战争题材,其余全是写当下,你为什么这么偏爱现实主义题材?
冯小刚:因为我拍这样的题材,我的脑子是打开的,我的“天线”都能伸出去,接收到这些信息,能够丰富这个东西。你比如说拍一个历史题材,我只能有一根天线,就是从那些为数不多的资料里去判断这个人物,他们的人物关系是不是这样的,我的经验放不进去,拍现实题材我的生活经验完全可以用上,我可以判断人物关系准确不准确,此时此刻他会不会说这样的话,他会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周围的人你都看得见。拍这样的东西我比较得心应手,拍别的就等于是拍你自己的知识储备了。
我不迎合大众,我拍自己的内心
新世纪周刊:你的电影在普通观众中获得共鸣最多,你是刻意去找大众内心最有共鸣的东西吗?
冯小刚:主要是我自己心里有的东西。我是把我自己心里头的一种热情,一种趣味,变成电影。基本上我的趣味和大众的趣味差不多,我不是一个曲高和寡的人,我和我周围的朋友对一些事物的看法大致一致。比如说我看到“9·11”那楼被炸了之后,我的心情很压抑很不舒服,基本上我周围的人也是这样。我不是那种说,嘿,这他妈来劲了,怎么才炸俩呀,怎么没炸十个呀,帝国大厦也应该炸了。我不是那种人。我没有那么恶,从小到大我有一点是没变的,就是对人的善意。我的价值观基本上和大家一样,是一个普世的价值观,这决定了我电影里的价值观也是这样的,要做大众电影就得这样。
我原来也是画画的,对写实画派的几个画家,像王沂东、艾轩、冷军、杨飞云这么一批,我真的很佩服,他们真的是牛。但还有一些人他们就是特别欺世盗名,弄了一些所谓的表现主义那样的(作品)。我总是特别怀疑他们的真诚,他们画的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不太用心,然后靠评论来包装,其实你看这个作品的时候,完全没有得到一个愉快的审美享受,他就是把一个东西弄得非常丑陋,愣说这丑陋高级、好,特别做作,同时你觉得他们也特别心虚。
从理性角度来说,我也可以认识到一些实验性的作品,它们对推动整个文化的发展是有益的,这里头一定是有真正好的东西,但我认为绝大多数不成。
新世纪周刊:这让人联想到当下国内的电影圈,有些导演的作品如今就有点“皇帝的新装”那意思。
冯小刚:电影其实也是这样,你说讲故事,这个没劲。讲什么故事呢?你讲一个呀!你拍一个楞说你没剧本,跟着就是一个(表现)状态的就来了。然后只要一帮评论的人,好上你了,你就胡拍,你自个儿都没想到,他能给你说出十条了,说这东西太好了。你就拍一个孤零零的烟筒在那儿冒烟,其实什么都不是,但是评论人就能把这跟哲学放在一起说,跟中国的社会进程放在一起说。他无限地引申。
评论家为什么好这样呢?因为评一个你也能看明白我也能看明白的(电影),他要但凡说得不对吧,明眼人一看就不同意,压根不是这么回事。说一个你们谁都没看明白的东西,他愣说他看明白了,你想想他有多大的优越感?
这是我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笑)。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但是它就存在。对这一部分,好玩这个的人,从我的电影来说,对他们,全部放弃!我就不争取他们的认同。但绝大多数人,像我们楼底下那个车库看车的,像我周围的很多普普通通的朋友,有正常人情感的朋友,我在乎他们看完了都说好玩,有意思。
新世纪周刊:所以你就坚定地选择了大众电影这条路走到底。
冯小刚:好多导演他也羡慕这个,但是他没有选择走这条路。有得有失,他失了这块老百姓的喜欢,但是他可能赢得了西方媒体的关注或者西方电影节给他一个奖,比如贾樟柯他不就是(这样)。
我最近看到有采访说,贾樟柯说我哭穷,他赚了钱了,我觉得这个特别好。我是拍商业片的导演,但我不是商人,我是在给别人拍,自己在这里头没有什么挣钱的事,我就是挺喜欢这么干的,别人也不会亏待我,但我也不是在这儿发大财的人。今天终于贾樟柯他的采访印证了我说的话:他们是商人我不是商人。
诚意还是有用的
新世纪周刊:你还相信这个时代电影人的诚意吗?陈嘉上导演面对这个就曾经无奈地说,“市场残酷,诚意没用”。
冯小刚:这是他的一种心情,肯定是有点绝对了。仅仅是诚意当然不行,你要把这个诚意转换成能够吸引别人的一个作品。
比如《非诚勿扰》,如果我没诚意,就为了赚钱,像好多人说的,从头到尾就应该不断地见面征婚,一个段子接一个段子,喜剧效果特别强。但我不满足,我自己有一些东西,有一种情感要放在里边,这就是我对自己的一个诚意,其实反而成就了这个电影。北海道那部分,我要是完全按没有诚意的(拍法),就为了把你们大家乐得前仰后翻完事,那电影未必能卖到现在这个票房,肯定不行。诚意还是有用的,你自己拍这东西你首先得喜欢它,爱它。你自己一点没感觉,一点不喜欢,完全纯技术性地做这件事,想在市场上有大作为很困难。
新世纪周刊:你拍的每一部电影,都源于你对故事产生的感情?
冯小刚:这个得分两种情形,一种是生理上的,一种是心理上的。
有时候电影导演拍一部电影,体力付出特别大,比如拍《集结号》就特别累。生理上的疲惫不堪会影响到心理状态,我拍那个就觉得为什么要受这么大罪,真是太累了。所以它就导致我要拍一个《非诚勿扰》这样的(喜剧),我拍这个电影,整个过程特别愉快放松,很享受。
现在捡起来地震这事要拍,最近开会我已经感觉到它的难度是空前的,远远超过《集结号》。可能拍完了又会觉得要休息。
为什么一直说要休息没休息,也是利益驱动。做所有的事,没有利益驱动其实挺难把这事(做下去),有利益驱动它是符合人性的,人就会干得很投入,但即便是有巨大的利益驱动,我也必须说我做事是有热情的,是有激情要做这事,如果完全没有我是做不了的,吃不了那苦。那我宁可这钱不挣了。
新世纪周刊:你提到了利益驱动,你如今已经成为国内票房最高的导演,观众也很买账,年底你又当了电影协会副主席,名利双收,你还在乎什么利益?
冯小刚:副主席这个事,对我来说是这么一件事:第一我不会争取去做这么一件事,他找到你了,想让你干这个事,它对你日常的工作其实没有任何影响,可能一年就开一两次会,然后呢,你做也行不做也行,做对你没有任何不好的影响,但你不做,人家想让你做这事,你非不做,你就平白无故地得罪了人了,那也犯不着。就这么一原因。你说我因为做这事,它给我多大利益,真谈不上,影协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新世纪周刊:和你同时代的很多电影人改行了,但你却在这个大环境下做得风生水起。你怎么看现在的这个大环境?
冯小刚:现在从市场的角度说还是不错的,观众人次、电影的银幕数量、票房每年以30%这个数字在递增。
十年前我拍《甲方乙方》3000万就是票房冠军,现在一个亿,你连前五名都排不进去。我感受到中国电影从夕阳产业变成朝阳产业的转变,而且这个电影一路在走上坡,我既是这个阶段的受益者,同时也是形成这样一个局面的推动者,我参与缔造了这样一个局面,所以我肯定我的心态是比较阳光的。
从大的方面来说,我非常满足,我很感谢这个时代,它提供了这么一个土壤,让我能够在这儿生根发芽,成长,从一个小树长成一棵大树,我是既得利益者,没有什么对这个时代特别抱怨或者特别反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