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
韩寒的朋友马一木记得,“代笔门”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韩寒喜欢听一首叫《梵高》的英文歌。
这首歌是1970年代美国民谣歌手 Don Mclean为纪念梵高而作。歌词以大家熟悉的“staring staring night”开头,他这样唱道:“现在我终于明白/你当时想对我说什么/你因清醒而痛苦着/你多想将痛苦释放/人们却不会听/也不会懂……”
马一木觉得,韩寒当时认为《梵高》这首歌“完全符合他当时的心境。”梵高孤寂和不被世人理解,天才韩寒都有。“你听听,‘现在我终于明白……’”马一木唱起这句歌词,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到这个时候我觉得他应该就是,前前后后自己把这事儿完全想明白了。”
韩寒收敛起了之前的高调,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选择从公众眼前消失。世界从来都是残酷的,韩寒风光无限的时候,被一大群人簇拥。曾经,韩寒经过挑选,只接受了少数的品牌代言。但这少数曾经合作的品牌,在他落难时也结束了合约。
原本,青年韩寒凭着他的杂文获得了最大限度的认可,来自大众世界的敌意已经少到可以忽略。他被推上了“神坛”。而在当下全民解构和反讽的思维逻辑中,神坛几乎必然意味着祭坛。“代笔门”注定让他猝不及防。用马一木的话说,这次“体位换了”。
作为朋友,马一木记得他当初劝韩寒“别搭理那些事”,但很长一段时间里,韩寒依然陷在“代笔”带来的沮丧当中。“他一定需要自己想清楚,他要搞清楚事情背后的逻辑、真相。这就是韩寒,谁劝都没用。”
一切散去之后,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但韩寒面临重塑自己形象的困境,或者说,如何重新为自己赢得信心和力量,再次努力证明自己,或者,顺势而下,甘于平凡。眼下对他来说,两种选择都很难。
重回2012年之前的位置几乎是不可能。这个时代已经迅速转换,过去的辉煌永远无法再回来。杂文不会更引人注目。而舆论环境也在发生变化。写小说,韩寒自己也承认,他的小说并没有达到非常好的状态,《1988》是他自己最欣赏的作品。韩寒想认真创作,但一大家子人在身边,“其实也很难真正静下来”。
2012年天气转凉的时候,马一木收到韩寒发来的一首歌词,正是韩寒根据那首《梵高》而作。歌词写到“爱能成魔能成疯/此时迷恋彼时恨/天是灰色海是蓝/夏天取火冬天暖……”后来,这首歌定名为《当我想起来》,成为方励[微博]制片、李玉[微博]导演的电影《二次曝光》的主题曲。
当韩寒想清楚以后,他决定转身做电影,或者说,筹划此前中断的电影拍摄。
在韩寒朋友们的记忆中,早在2010年,他就将大家召集在一起,告诉他们要拍摄电影。马一木记得,2010年左右,韩寒曾开车带着几个上班的朋友一起去上海松江,看一个叫天坑的奇怪地形。坑凹下去大概十几米深,旁边是岩石质地,坑下面是湖。韩寒把车停在路边,告诉大家,如果他拍电影,“就一定要选择这个景。”
韩寒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其实,《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最初就是一个电影剧本。但《独唱团》停了以后,“很多文化传媒的事情是受到了一定的阻挠吧。也就跟着停了。”
韩寒明白,电影跟写书不一样,“写书你如果写了不出就不出了嘛,大不了白写一本书。但电影你不管怎么样,你也得对这些人负责,你不能说拍了一个收不回成本,你还要怎样,这肯定是不对的。”
2013年5月,他和制片人方励、出版商路金波正式决定筹拍电影,并陆续把于梦、张冠仁等朋友召集起来。于梦人在北京,2008年左右和韩寒成为朋友。张冠仁则在2012年8月从澳大利亚留学回来以后,加入韩寒的《one·一个》团队。他们成为《后会无期》片场的创作核心团队。
《后会无期》成为韩寒在“代笔门”之后一个新的选项。
电影剪辑完成后,韩寒认真地向记者检视自己的心态。“后来发现你不需要去向谁证明自己。这些都不重要。你证明给人家看吧,人家早忘了这茬了。”他顿了顿,习惯性开起了玩笑,“人家说你不能横渡长江,我为了证明能横渡长江我花了20年的时间真把长江给横渡了,后来一问人家忘了,这才叫傻呢。变成活在别人嘴里了。”
现在,电影《后会无期》尘埃落定。韩寒终于相对平静地对记者谈起那场“代笔门”事件背后的逻辑。“其实是不是代笔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提供了一个可能,让一些人都参与进来,为围观者们制造一个热闹的契机。”
他甚至颇具自嘲意味地聊起“螺旋式沉默”。这是政治学和大众传播理论,讲的是,人们在表达自己观点的时候,如果看到自己赞同的观点广受欢迎,就会积极参与进来,这类观点就得到更大胆地发表和扩散。而当人们发觉某一观点很少有人理会时,即使自己赞同它,也会保持沉默。如此,一方的声音越来越强大,而另一方越来越沉默。
“就是当你获得越大的声望的时候,它其实也隐藏着越大的危机。一定有看你不顺眼的一批人,只要有一个契机,无论这个契机是对的错的、他是清白的冤枉的,那些人一定会在这个契机里面发表他们的声音。所以这个其实是非常正常的。”
成为父亲、又遭遇“代笔门”的韩寒,这两年的确变了很多。带着一部分幻象被打破后的无可奈何,一些经历世态人情的悲欢坎坷,也带着韩寒本人深刻的自省,他正从一个所向披靡的叛逆者渐渐变成一个妥协者。对曾经的韩寒来说,很难说拍这电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韩寒擅长触碰边界,但这次他选择了最需要向多方妥协的艺术——电影。
平凡
《后会无期》已经剪完十来天了。这天早上,韩寒突然跳起来说:“走,去七棵树。”张冠仁在旁边哈哈大笑。
韩寒在剧组以精力充沛和敬业著称。大约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每天凌晨四五点回到酒店,早上八九点起床。从电影开始拍摄,他就如此投入了全部精力。
单看剧组拍摄和剪辑时的情况,基本上和此前在《独唱团》编辑部的情形差不多,几个人互相打闹逗乐,“整个拍摄现场和剪片期间,都是韩寒式的幽默逗逼风格。”张冠仁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几个月前,马一木惦记韩寒转身导演后的状态,特意和几个朋友一起去片场看他。他吃惊地看到韩寒在现场“非常、非常耐心地在那里给演员讲戏,一遍又一遍地讲”。马一木很吃惊,“简直完全不像我们认识的韩寒。”
马一木记忆中的韩寒,对人态度虽然温和,但性格固执,喜欢我行我素。在另一些朋友的描述中,那时候的韩寒,很少会去顾及别人的想法。“乱糟糟的片场,他居然一副井井有条的样子。”马一木摇着头,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还记得做《独唱团》时,编辑部几个人坐在一起正经开会,都是几个志同道合的好朋友,“但韩寒最开始特别不习惯”。他也不习惯每天需要上班、面对大家开会。大多数沟通,都是通过网络聊天完成。他在那里发布指令,表达自己的想法,说完就消失,等大家自己去处理,或者找上门来就一个问题和他争论。
韩寒坐在导演监视器前,忙着指挥现场拍摄。马一木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感受朋友这一年多来的巨大转变。韩寒自顾自忙碌着,好像忘记了电影之外世界的存在。过了好久,他突然转过头问:“马一木你那个‘短裤’做得怎么样了?”
“短裤”是马一木几个月前开始运作的新项目。韩寒给了他几十万块作为启动资金。当时,马一木去找韩寒,说,“我想做短视频。”
韩寒问,多短?
他说,一分钟。
韩寒问,有什么特点?
他说,酷。
“还有呢?”
“想让好多有才华的人都来创作这一分钟。”
韩寒是个仗义的朋友,简单对话以后,让马一木试着去做,并且给他提供了启动资金。
马一木夸赞韩寒的仗义,但也不客气地说,韩寒“本质上并没有脱离那个亭林镇少年的气息”。受1990年代港片影响成长的韩寒,骨子里有港片的情结。“有福同享,朋友有难他也帮忙,相当于香港的洪兴帮。”马一木说,韩寒要罩着很多兄弟们,“一起做点稍微惊天动地点儿的事。”
韩寒17岁就离开了学校,但他仍然和少年时代的那帮朋友混在一起。成名后,他并不像一般意义上的名人,穿戴整洁光鲜,到处参加活动抛头露面。他的爱好仍然是打游戏、桌球、或者踢足球。他并不会因为身份的转变而疏远从前的朋友。
亭林镇的叛逆少年韩寒,骨子里其实一直有恋旧的情结。他不愿意改变自己迎合这个世界的某些变化。他留着长发,头发遮住眼睛的样子曾经是一代同龄人的偶像,但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光鲜靓丽了,韩寒依然身着藏青色T、牛仔裤和耐克运动鞋,出现在电影发布会和媒体采访现场。
他甚至会因为一家投射着自己少年记忆的KTV倒闭而伤感。世界以飞快的速度变化着,“代笔门”之后,韩寒自己也在变化,但在某些时候,韩寒依然活得像一个少年。虽然他经历了高山大海,也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
“我身边的人都知道,我一直都是这样子的,很多年其实基本上都没有什么变化。”韩寒坐在酒店里,更愿意对《中国新闻周刊》强调自己一直未曾改变的一面。
《后会无期》电影的拍摄,让韩寒得以愉快地展示自己的另外一部分——那个完全不同于此前舆论场中的韩寒。
从意见领域转身电影后,韩寒变得更加务实。他更看重的是在有限的条件下,尽量做好一件分内的事情。这次身份转变,是韩寒多方思虑后的成熟选择,对韩寒来说,这一举动至关重要。
媒体乐于求证韩寒是从何时开始涉足电影的。就像以前大家不明白少年作家怎么开始玩赛车一样。结论不一的情况下,韩寒的朋友们对媒体将之描述为“习惯性憋大招”。从这点上看,韩寒仍然是那个韩寒,像一个憋着坏的孩子,“成心看所有人被他吓一大跳”。
现在,在朋友张冠仁眼中,成为父亲后的韩寒,近几年“柔和了很多,不像以前少年义气比较多”。一件社会事件发生后,他会和朋友们交流两句,发表一些感慨和见解,然后继续低头拍电影。他不再是那个提笔就写网络檄文的韩寒。韩寒自己也会反思,“那个时候就觉得有些问题了,有些文章写出来你是在不断重复自己。其实写出来意义并不大。”
韩寒电影的一些养分来自少年时看过的港片和一些通俗商业片。他不厌其烦地提起《生死时速》《侏罗纪公园》《真实的谎言》对他的影响。在朋友们的记忆里,韩寒每周都会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好的坏的都看”。马一木记得前些年,一个正在放映的电影“特别烂”,韩寒也去了。马一木觉得很不可思议,他说:“这么烂的片子你也去看?”韩寒的回答是,“这样以后假设拍电影的话才能获得信心。”
韩寒也会向朋友们推荐电影,比如南斯拉夫导演埃米尔·库斯图里卡的《地下》。而《后会无期》中邓紫棋演唱的主题歌,来自一首名为《The End of The World》的歌曲,这首歌也是电影《海盗电台》里的主题歌。那部电影讲述了一个由DJ组成的乐队和一个不能容忍爵士乐的古板政府对着干的故事。
在一些方面,韩寒表现得依然如故。温和的外表下,他仍然固执、自信、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韩寒的电影从开拍之日起,就已经炒得沸沸扬扬。但开机时他拒绝开发布会,并因此差点跟出资人方励发生争执。“不想在事情还没做成的时候,就先让所有人都知道。” 而一旦决定发布,就说明韩寒基本上已对自己宣告成功。
韩寒也拒绝了一些广告植入。片子的成本是5500万至6000万,在资方看来,“压力当然也是存在的。”一些风格合适或者不合适的广告商业闻讯而来,韩寒几乎全都态度礼貌而温和地拒绝了。“就是不想给人一种印象,说我们在开拍前就已经收回成本。”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在发表电影歌曲的先后顺序,起初也有一些不同意见。原本想先发表朴树的《平凡之路》,正赶在世界杯快要结束的时候,大家觉得更能引起共鸣。但韩寒坚持先发另一首,测试一下大家的反应。果然,邓紫棋的《后会无期》引来一部分赞誉和原本也许不那么关注韩寒的粉丝,但朴树的《平凡之路》的发布却几乎瞬间就引起了全民转发。在一些音乐网站上,它的点击率高居榜首。
“韩寒有非常精准的判断力。”张冠仁充满佩服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作为一个似乎永远在风口浪尖的人,韩寒比一般人更清楚地明白舆论的分量。现在,他同样非常清楚的是,父亲的身份、永远被对比的郭敬明[微博]、当年的“代笔门”一起,成为他面对媒体时需要反复回答的问题。
他甚至参加了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主办的青年导演推介会,这是2000年参加央视《对话》后,韩寒第一次参加央视的活动。就在前两天,他还飞去长沙,参加了一场《快乐大本营》活动的录制。这是个用插科打诨的方法推介电影新片的综艺节目。此前,为了宣传《小时代3》,郭敬明携带他的演出阵容参加了节目录制。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我曾经拥有着的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韩寒最初正是用这首歌词打动了朴树,他答应合作为电影《后会无期》唱这首歌,并依据早已编好的曲子对歌词作了一些微调。
从此,言论场上少了一个旗手,而电影工业里多了一个青年导演韩寒。被动或者主动,现在的韩寒终于决定平凡。但或许,活出每个人自己的平凡就是最大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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