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6》系列访谈之杜可风(下)
采访杜可风的过程是很享受的。因为他感性,两个小时的采访就像看一部电影的主角表演,情绪饱满,高低起伏,让你跟着他一起快乐、哀怨、落寞……他做得很好,在接近采访的终端突然来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高潮,那一刻两人无声,原先他杯中的那滴红酒似乎飞上了他的眼梢。
你真的以为奥斯卡能证明你吗……评奥斯卡的都是六十岁左右的人,一千多个投票的老头说你是最好的,你会信任他们吗?所以我觉得都是假的,不要太在乎这个。
我最遗憾的就是我希望我高一点点,因为有些演员比我高,像黎明,王菲和我刚刚好,因为摄影的角度要比人高一点点是比较好看的。
我暗恋王菲那么久,都不敢告诉她,怕她会骂我,她总说:“你又来了,你暗恋的人那么多……”其实我每一次都很认真。
所以我觉得(这个时代)人的视觉经验比起任何时代都要丰富……我的(摄影师)地位改变了是因为你们要求多,或是你要求变了,或是你眼光变了。
拍张曼玉可以拍得很好,因为我爱她
南都:你曾说在拍摄的时候一定要很爱那个女主角,才会把她拍得非常美,你是不是每部片子都要保持这种状态?
杜可风:我觉得(拍得)很幸福,好像不需要性生活了。我觉得很奇怪,我的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我跟王家卫、张叔平很少在工作之外见面,基本没有,不会去吃饭什么的,张曼玉也是,很少很少在外面碰到她,或是去吃饭或是喝一杯,基本上没有。而且我的大部分好朋友,都不是跟电影有关系的。所以我去的地方都是有音乐的地方,或是有艺术家去的地方。而且我觉得奇怪,我生活中爱的人就很难拍好她们的照片,很奇怪,她们会很生气,我的朋友也会很生气。因为我觉得不需要,因为我们有另外一种(状态),有的摄影师也是画家,画他爱的女人,画得很美,或是很特别,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我的工作和生活完全分开,真的很奇怪,而且我拍我的女朋友时,会拍她一些很生活的照片,大部分的人会说为什么那么难看?但是我拍张曼玉我可以拍得很好,因为我也爱她,但这是另一种爱。
南都:电影有很多女主角,有可爱的有不可爱的,你能每次都爱上她们吗?
杜可风:如果你认识我,我可以把你拍到百分之八十左右,不管你是谁(很职业的),一定嘛!我拍了四十多部电影,我也是老油条了,怎么样我也可以拍到某个程度,不过我爱你,我们有感觉的话,就会拍出另外百分之二十左右。起码有百分之八十五,剩下百分之十五真的是培养出来的一种信任,身体语言、感情、我对你的尊重等等,都会影响我,这个只有跟我非常熟的人才能看得出来,其实在银幕上大部分的人看不出来。其实一样啊,每部电影有几个角度、几个画面,只有我会说:“为什么会这样?”我会非常不满意我自己,我想这个是应该的,就是说你对自己比别人对你自己要求会高很多,所以必须继续拍电影,因为下一部电影才是最好的嘛!也许下一部电影也不怎么样,我会想到再下一次会更好,永远有一种期待吧,所以我过得很好、很开心。
南都:这次拍章子怡,感觉她怎么样?
杜可风:说实话,很多人都说《2046》是她最好的一部电影。对她来说也有一种平衡,就是你给的和我需要的东西是否成比例,我觉得她是那种给得特别多的演员。这可能是一个好演员的优点,就是他(她)会不停地给,也可能因为他(她)年轻,所以要不停地肯定,这就是好导演和不怎么好的导演挑选的差别。当然你可以判断一个好的有经验的演员他(她)自己做得不够,基本上第一个判断者是导演,第二个是观众。虽然旁边有很多人,基本上我们都需要第二个人在判断,真正最重要的第二个人其实是观众。
所以一部电影之所以是你(观众)的电影,因为你在欣赏的过程中会觉得厌恶,或是激动,这是电影存在最重要的作用。《2046》或《英雄》或是其他的都是你的电影而不是我的电影,要不然我们凭什么要你的钱?
很多人不了解,我们工作中必须把观众放在心里,要不然我们也会对不起你,真的,我是摄影我也必须考虑整体,才是好的摄影,不只是美丽的光或是什么,到底它的震撼力,是不是撑得起你的信任呢?这个很重要,这两方面演员也是,撑得起撑不起我跟你的关系,因为我撑得起的话,我们对观众有一种责任,然后你会信任我们,这个很简单,其实是一种信任。
南都:这次明星挺多,你怎样去表现他们各自的特点和最靓的一面呢?
杜可风:等他们给我!我觉得基本上他们都很靓,有自己的气质,最重要的是给他们空间去发挥,当然,想一些简单的技术性的东西,他(她)的特写或是光该怎样去补,这个不是重点。
我觉得像阿菲,因为她那么高,所以摄影机必须高一点点,我这么说都没有什么意义,每天我的工作量那么大,但必须有一个新鲜的眼光去看,他们也已经做了百分之八十,因为他们也有一种新鲜的方法给你看,去认识他们,所以观众看他们的时候是这个样子,这个百分之八十来自他们,我们只不过是给一点服装,给一点空间,给一点特别的光源,或是其他的,基本上还是他(她)给你的东西。
所以我们的情绪和气必须旺一点,才会拍出一个比较有气氛、比较有特色、有它的意义的一部电影。五年下来很难维持,因为每个人的情绪都会有变化,每个人的体力都有限,每个人的睡眠有可能不够,或是工作量太大,所以我觉得拍电影的人有点像运动员一样,最重要的是你的精神、气跟体力,能否坚持到最后。
评奖,我觉得都是假的
南都:这次梁朝伟在戛纳电影节没有得到最佳男主角,他自己好像对评审有点不满……
杜可风:这个你不能怪别人,我们也知道。可能是因为接近,那是控制不了的东西。你看当年的某个作品被骂,后来就成了经典作品,或是某个演员被称为最差的,可现在是最好的,我觉得都太主观了。你说我是世界上最好的摄影师吗?不可能嘛。像《英雄》终于在国外上映了,票房第一名,所以你能控制这个东西吗?你真的以为奥斯卡能证明你吗?不是啊,那只能证明评委喜欢的某个类别,而且评奥斯卡的都是六十岁左右的人,一千多个投票的老头说你是最好的,你会信任他们吗?所以我觉得都是假的,不要太在乎这个。当然对一个制片,一个导演或是一个演员来说,有作用,就像奥运会的金牌,但对我就没什么作用。拿奖了跟我的薪水没什么作用,所以我是比较超然一点,因为无所谓,我拿的钱还是这个钱。
南都:你感觉梁朝伟这一次的表演有什么不一样?是不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杜可风:有点不一样,是另外一面,比《花样年华》强烈一点,他是那么好的一个演员,像《无间道》,也是有进步的,我觉得我们都来自于前一部电影,我觉得我们的进步只有我们自己能判断,所以他难过,可能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进步了。话说回来,你有没有感觉到他进步,是你的事情。他也是一个很稳重的人,很集中精神,所以他会进步。
我遗憾我没有姚明那么高
南都:到现在为止,你觉得有哪些遗憾吗?
杜可风:都有啊,每一部电影都有。我刚看过《饺子》,大约有五六个镜头,我想大部分的人看不出来,其实也不是那么严重的问题,对整体而言,不过你当然会觉得(遗憾),想我那天是不是累了一点或是骂别人为什么这个没有剪掉,当然不怪别人,要怪自己。
南都:有大的遗憾吗?
杜可风:我遗憾我为什么没有姚明那么高,我最遗憾的就是我希望我高一点点,因为有些演员比我高,像黎明,王菲和我刚刚好,因为摄影的角度要比人高一点点是比较好看的,我当然是比较遗憾,而且我喜欢的女人都比我高,包括王菲。我暗恋王菲那么久,都不敢告诉她,怕她会骂我,她总说:“你又来了,你暗恋的人那么多……”算了,其实我每一次都很认真,每一天都很认真。
作为摄影师,我必须给你一些特别的
南都:这些年跟王家卫合作,会不会每一部片子都在尝试新的风格?
杜可风:是啊,像我们刚才说的,其他的没得谈,只有空间跟风格是可以确定的,其他的你都不知道,所以你还不如简简单单说全部是广角镜头,OK,这样子定了。所以游戏规则弄得简单点比较(好),比如说那一部《Elephant》(《大象》),去年得了最佳导演、最佳影片,那个导演我合作过,那个摄影师也是我的好朋友,它是不停地一直在重复,是一部非常风格化的影片,不过他是艺术家,所以敢这么做。第二,它的内容和风格是协调的。所以我觉得重要的是过程,你的风格不要为风格而风格,必须跟主题(统一),不过我觉得也必须大胆一点点,你不能犹豫了,不能因为传统电影有这个有那个就(犹豫),所以我觉得必须要稍微风格化一点。(你希望风格化吗?)我希望我们知道不同风格的含义,它的内涵在哪里,然后选一种来做下一部电影。
南都:你希望每一部电影都有不同的风格?
杜可风:当然希望,我们讲回电影的作用,它必须给你一种新的视觉经验,给你一种新的看世界的方法,如果我不给你一个特殊的经验,包含表演、包含视觉的经验,(那有什么用)。不过我必须让你投入这个空间,这个我们又讲回今天的基本主题,亲切跟超然,客观跟主观,参与跟旁观,我觉得电影基本都是这样一个对比。
南都:电影作为视觉艺术,从某种意义上讲,摄影师的作用是不是超过导演?
杜可风:六十年代,有一种说法:导演是一个创作者,他的所有作品是一种创作,那我觉得这个时代,对我来说是最自由、最大方的时代,好像是某片时代电影语言最丰富,那个时代(六十年代)导演被称为一部电影最重要的创作者,而且像船长一样,起领导作用。
不过我觉得年轻一代的观众,大部分的人起码每天有一两个小时在卡拉OK,起码四五个小时在网上,还有每天有不同的视觉经验。而且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电话,连电话也可以拍电影,所以我觉得人的视觉经验比起任何时代都要丰富,所以我凭什么说我是摄影师你不是,所以我必须给你一点特别的东西,或是你可能对我在电影里的参与感兴趣,基本上是这样的,我的(摄影师)地位改变了是因为你们要求多,或是你要求变了,或是你的眼光变了。
我觉得大部分的年轻观众比那些奥斯卡评审或是比普通的电影评论家还要高,因为他们有很主观的一面,因为大部分的人自己现在已经拍过东西。
而且我觉得以我的身份,你来访问我,我也很骄傲,因为我觉得我们有一个空间可以谈电影的另一面,因为电影是一种视觉艺术,所以为什么永远在谈章子怡,谈里奥纳多怎么样啊,也不是说他们不怎么样,只不过除了电影、演员、导演和钱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一面,就是我们这一个部门(摄影),我们这个部门有很多人,为什么不肯定这些人呢?我的重点会扩大你对电影的享受,因为你会多一面,其实那一面是最重要的一面。而且我希望这些可以影响你,可以美化你的世界一点点,如果你注意到的话,你会活得开心一点点。因为你坐在这里你会注意到那光,因为你看过我的一部电影,或是你会注意到颜色,因为你看过我一部电影。你不会幻想你是章子怡,而会幻想你是对红色有感情的人,所以很多很简单的东西会变成很大的享受。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杜可风看了看我手上的提纲有点吓坏了:“还有这么多问题啊?”那神情像老顽童般可爱,很快在我的语言“安抚”下继续话题。他顺便要了杯红酒,大概能舒缓一下他的情绪。)
《花样年华》之所以经典,其实就是没有什么东西
南都:有一种说法:谁的风格很明显其实也就是说有一些局限。你认同吗?
杜可风:没有,我觉得每一个艺术家,他们基本上在过程中简化,其实你看《花样年华》,其实王家卫电影基本有几个主题:寂寞、人的关系、空间、时间等等,基本上是越来越简单,所以《花样年华》为什么是一个经典作品,其实就是没有什么东西,它是非常简单的,所以拿掉很多多余的东西。
所以,真的像雕塑,我们拿一块石头,去掉多余的东西。比如说拍《英雄》,我不能打分,因为国外有人说我是天才,可我不是,我只不过是把摄影机摆在那边,气候景色本就是那样的了,没错,我们摆在那里,我们为什么那个时候那个角度在那种光的情况下选这个景,这个是我们的工作,所以你什么都没有可能效果更好,我觉得过程就是这样的,跟雕塑一样,拿掉多余的,其实人的关系也是这样,你拿掉那些包袱,你的压力,文化的压力,人的感情,用得很简单,但大部分的人做不到。
电影也是,基本上我们只要有一句话要说,不管你怎么说,是“一无所有”,还是“我等着你”,又或是“我愿意为你”,就会成为一种风格。所以不可能没有风格,所谓风格,其实是不可能不诚恳,所谓风格,其实是你的基本。我觉得我们的人生、我们的创作应该是往那个方向的,一定是的,要不然我们过的就是假的,或是我们的工作是假的,也是骗人的,我们是为了其他的。我想若你找对你的本性,或是找一个故事的基本的内涵在哪里,为什么存在,在旁观者来说就是所谓一种风格。我觉得是因为我们都在努力寻找自己——一个摄影的最基本、或是语言最基本的东西在哪里,或是讲故事的基本方法是什么。
(杜可风想再要一杯红酒,于是将侍者叫到面前一本正经地说:“你看看怎么搞的,这个杯子有点漏,之前的红酒不见了!你得再满上一杯!”侍者先是信以为真地查看了杯子然后笑着说:“恐怕是你们谈话太投入,红酒才不见了吧。”)
我不会拍武侠片,因为男人之间的事很无聊
南都:我记得当时在拍《英雄》的时候你不大开心,而且说:“我不会拍武侠片”,我在想那是不是在说气话?
杜可风:对啊,我觉得我不会拍,现在国外说我是全世界最好的摄影师,所以你必须很超然地说:“我比你还清楚”,我也觉得我不会拍武侠片,我觉得运动片我也不会,我不会跟那个,说实话,我的心不在,我不太在乎这些东西。所以我觉得我拍得不好,现在原则上来说我的心放在女人身上,因为我是跟三个妹妹一起长大的,我觉得女人跟男人有感情,男人之间却很无聊,武侠基本的东西就是非常男子汉的一种(风格),当然武术也有它很深奥的东西,不过大部分的内容,表面的东西都是一大堆男人在打来打去,所以我很难提高我的兴趣,这是我的毛病。
话讲回来,当然我还可以做到某个程度,很多人都以为这是一部很精彩的电影,我不以为然。所以我觉得个人的修养是最重要的,我没有东西的话我凭什么跟你讲话,我没有东西的话我凭什么要求一个六十岁的人去看一部电影,我觉得忽略了这个基本的道理,不是因为风格,是因为有内涵,这个内涵来自于修养。他有话要说嘛,因为他肚子里有很多东西,所以文学是最明显的。
为什么张曼玉演得那么好,因为她生活过嘛,她的生活方法你不一定有,虽然不是她的全部,但是她学习了很多,消化了很多,做了一些工夫,但基本的内涵使她能站在银幕上吸引你的注意,就是因为她生活过。(据说杜可风拍《英雄》时跟不上武打运动镜头,亦可能是首拍武侠片没经验,虽然最后挂了个名,但剧组有摄影工作人员因此不服。)
女人给我非常大的力量
南都:你这么些年靠什么保持着这么旺盛的创作热情呢?
杜可风:靠啤酒!靠寂寞,老了,来不及后悔。还有女人。
南都:你有女人怎么还寂寞呢?
杜可风:我有负责任吗?这是真话,有一首歌很好,一个美国歌手唱的,“妈妈不要你,不要让你的孩子长大是牛仔”其实他们是跟他们所爱的人在一起……
(说到这,杜可风突然打住,我抬起头才注意到他的眼里有泪水。沉默了一分钟。他没能马上继续,而是转过身去飞快地用手在眼睛部位做了一个可想而知的动作。没想到,在采访快结束的时候收获了一个意想不到的高潮。只差一线,之前他那么多快乐的表情最终没能掩饰住一位真正寻求艺术激情的人的真实面目——孤独。)
南都:你享受过这种感觉吗?它会带给你创作的源泉吗?
杜可风:我觉得女人给我非常大的力量,真的,不过我觉得我没有还给她们。我觉得我给的不够,这不公平。我大概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可能一辈子孤独,其实很多演员也是这样,你会有一种培养自己独立的方法,或是保护自己的手段,不过你很需要人,需要伸出一只手来,所以有几种方法,一个是爱,一个是创作,我弟弟是一个很好的厨师,我觉得给人家做菜也是这个意思,我觉得也是一种分享。不过做菜也是一个孤独的过程,要很投入自己,需要一种孤独的心态。
采写:本报记者谢晓 实习生许伟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