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这种偶遇,连话都没说,只是人群中看了一眼,怎知不是错觉?你看中的就是容貌?
王朔:怎么主动说话呢?不好意思,不知道跟人说什么。也不光是相貌,是那种眼前一亮的明朗,而且她们身上都有一种共同的沉着,你就觉得,你无论如何也引诱不了她。
当然可能真认识了也就那样,日常生活 的烟火气会把这些都掩盖掉。但是有这些(幻想)也影响我正常生活。日常生活总有不如意的地方,你觉得这日子过得他妈的没法过了!后来当然我认为没有这样的 人了。没有这样的女孩了。我们原来大部分的女孩都是这样的,就是那个时代,可能我自己相对单纯,就想像不到更复杂的东西。
现在你看街上那些女孩都打扮得,眼睛里都有欲望,没有我们八不(他的猫)这样的眼神了。八不现在都没有这样的眼神了,八不刚来的时候,眼睛明亮,清澈,特别可爱!现在我们八不的眼神就是怨恨地看着这个世界。
记者:所以眼看这爱情戏也是没法写了。
王朔:爱情是个瞬间状态。一见面,就落在日常生活里了,日常生活能出的问题都差不多,就成了互相容忍了。
关于猫咪——那一晚上不知道遭遇了什么
记者:你的猫为什么叫八不?跟八荣八耻似的,这“八不”是哪八不?
王朔:没那意思,这猫朋友送来时已经有个名儿叫“bubble”,我不能老管他叫英文名儿吧,所以改了“八不”。以前我特别不理解你们女的,瞅见小孩就盯着看,一 边看一边傻乐,现在我看着猫,就跟女的看见孩子一样。八不是个男猫,多多是女猫,都是美短折耳,据说一窝猫只能生一个折耳。男猫漂亮,女猫不漂亮,八不特 别不见外,多多的性格就像长得不好看的女孩儿,不愿意见人。
八不刚来的时候特别可爱,眼神明亮无邪,现在他做了手术,自卑了。送来长到一岁,发情,在屋里到处滋尿,我所有的踢脚板都用毛巾擦了。有一天晚上还被女猫给勾走了,把我给急死了,以为他丢 了,第二天正在那贴寻猫启事,就看见院里进来了一只大黄猫,再一看,八不回来了,躲在空调和墙之间,在那自觉羞愧。他的坏朋友追过来了,不让他回家。那坏朋友一看见我,腾一声就跳上墙跑了。他回来以后,眼神就变化了,从此就不天真了,也不知道那一晚上遭遇了什么,真的。
记者:知道成人的秘密了。
王朔:后来一岁了,带他去打防疫针,那女兽医特别讨厌,捏着我们八不的睾丸,说这得做了,不做他会被女猫给勾跑了,我认为她想挣钱,但这一下把我给说着了,要不然 我还真下不了这个狠心。就做了,做了以后就特别可怜,出去经常叫小野猫打回来,自己不敢走远了,就在前面这个小院里转转,听见一个动静就往家跑,胆小了,他打不过人家了,常常眼角带着伤回来。
女猫没做手术,不敢让她出去,我怕她出去叫人给霸了,回来一生生六七个你说我怎么弄?多多每年发几次情,发情时挺可爱的,躺在地上,难受得蹭腮帮子,追着我们八不。别!还是别配对了!他们再 生无穷的孩子,在这个世上,活着就是混!送人也不知是个什么遭遇,我也不可能给他们子子孙孙无穷尽地管着啊。
等我写完手头这个小说,我可能会再写一个关于猫的小说,名字已经想好了,就叫《永远是小孩儿》!
关于电影----床戏也可以待在床边什么都不干
记者:姜文的《一步之遥》出来,朋友圈里一影评人说,这部电影密到漫出来了,编剧太多,王(朔)老师和廖(一梅)老师不能同时当编剧。
王朔:我当然觉得还是故事上受了很大的限制,写的时候就带着好多套套,这儿不敢碰那儿不敢碰的,妓女选总统就怕人家怎么着,东躲西躲地编一个故事。
记者:姜文的上一部《让子弹飞》出来以后很多人说政治影射。
王朔:子弹飞是个英雄片,马走日是个反英雄片,反英雄片就特别不好拍,老百姓也不太认反英雄片,这次《智取威虎山》好评就因为它是一个典型的英雄片。反英雄片其实比英雄深一点,可是一般观众不要看那样的东西。
记者:可是你一直以来写的东西都是反英雄的,大众接受度不是还可以吗?
王朔:我当然一直反英雄,但我写的东西最多就是个文艺片,不可能太商业。商业片反英雄的很少,除非像美国商业片那样,以英雄的方式来反英雄,或者说反主流、反体制 吧,根本上还是英雄主义,憋到最后拿一杆枪跟全社会拼了。马走日是憋到最后给社会给毙了,翻不起来。我觉得其实从文革结束以后就都是反英雄的写法,八个样板戏是英雄的写法,后来就都不是了。现在这个经济时代本身就是一个反英雄的时代,所以这个时代的平庸也在这儿。
记者:作为编剧,你怎么看待中国的电影审查制度。
王朔:中国的电影审查没个准谱儿,而且老有一些无聊的人给广电总局写人民来信。所以我们常说,不怕审查严,就怕审查没标准!一旦没标准,什么都变成主观判断。为什么中国的电影审查是严一阵松一阵的?就是大家都不知道边界在哪。拍电影的人都淌着那个边界走,环境松了大伙就一起往前拱拱,这一拱就又不知道哪个电影捅娄子了,或者被人民来信了,或者被领导点名了,然后就又突然收得很严。永远来来回回在那儿拉锯。要是你审查立法、电影分级,不怕你严,不准露胸不准接吻不准上床不准婚前有性行为,这些都有辙能解决,都有各种电影手法绕着走,对吧?以前没床戏也能拍出好电影,床戏也不光就是上床,也可以在床边什么都不干然后谈人生谈理想。
记者:九十年代你突然停笔的原因是什么?据说当时你想自己拍电影,结果被毙了。
王朔:我把自己写恶心了。有几年我几乎没出去门,我天天把自己憋屋子里写各种约稿,写残了。我没有生活,我把我生活里所有的素料全都写光了,而且我还特别无耻,为 了写点小说,把周围朋友的秘密和故事都抖完了。那时候觉得书可以老了玩不动的时候再写,趁年轻不玩儿亏得慌。那时候我周围人有好多去了美国,回来就问,你去过美国没有?哎呀你连美国都没去过,我告诉你美国是这样的……这太讨厌了,所以我就去了美国,然后我回来我也那样!
《我是你爸爸》剧本其实是电影局通过的。到了1997年清除精神污染,重建精神文明,北影厂毙了一批片子,不光是我们的。在这之前的1995年是中国电影的大丰收年,那一年出了多少好片子,“阳光”、“红粉”、“外婆桥”、“红樱桃”……接着就萎缩了。
记者:这一下把你的导演之路给堵了。现在跨界导演特别热闹,比如徐静蕾、徐铮,你还会去当导演吗?
王朔:其实当时拍《我是你爸爸》的时候现场都是冯小刚在执行,当导演太苦了,全是张罗一大帮人的杂活儿,这些年我尽看着他们受罪了。而且这电影要是不宣传我还愿意拍,这电影要宣传,到处给人看,商业有点可怕,你就得给自己吹牛逼。
当时《编辑部的故事》上映时反映不错,记者采访,问我,你觉得怎么样?我说,不好。我觉得我不能说自己好,这是应该的谦虚。结果剧组和广播局的好多人跟我急了,说你怎么能说不好呢?当时还没有市场票房的问题呢。我就不明白了,难道我要说自己好吗?你就算救了一条人命,你也得说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你也不能说我就是特别好特别高尚啊!那件事给 我一个特别深的印象,你参与一个集体创作你不能说自己的东西不好,但接着我就看到很多人真的说自己的东西好。
记者:说着说着把自己给说信了。
王朔:我确实见过好多作家,导演,包括演员,真认为自己天好!我就觉得,太奇怪了!导演我相对还理解,他们担的责任太大了,特别是现在片子要卖钱,卖完之后大家小 圈子里头说一点,大家还能接受,刚拍完,复杂的操作过程,我认为拍戏是一个减分的过程,咱们国家电影制作水准还不是工业型的,还是作坊式的,处处都不那么完备,要凑一个特别强的剧组,有这样能力的导演特别少,拍的过程中受各种限制一直在减分,所以电影出来以后,导演脆弱。可是作家、演员你的劳动和创造完全是你一个人控制的,你可以拒绝批评,但是你自己心里应该对自己有杆秤,您再糊涂也不至于觉得自己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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