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知道黎莉莉的不多了,一方面黎不如阮玲玉有名,一方面毕竟事隔多年,期间海派影人流落,因着政治,因着文化,风云兜转,怎“唏嘘”二字了得。
对不研究电影史的人,记住的只是瞬间美丽。容颜恒久远,照片永流传,外行人看热闹,永远是霸道的。如果一张好看的脸碰上得以流传的好作品,那便是造化,一步登天。
极少数天赋和运气奇好的人进得了圣龛,作为一个观众,银幕上下的人生看的多了以后,就只见时代造人,造化弄人,毫无公平可言。
黎莉莉的去世让人感叹海派古典美的泯失,但今日香港和上海的女子,其实依然存留着那一段时期的时代影响。
那影响本该是巨大的。
那么一个人的去世对历史能改变什么?像崔永元在下面文章里面说:
“一个美国人问我,‘你们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有那么好的电影,现在为什么没了?’
我说:‘因为那些人没了。’”
下面是崔永元的文章,他主持过《电影传奇》,由他来怀念黎莉莉,也相当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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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影星黎莉莉去世 崔永元撰文痛忆前辈(附图)
ent.sina.com.cn 2005年08月08日21:04 新浪娱乐
8月7日中午,我从昏睡中醒来,打开手机,看到了演员潘婕的短信:“我姥姥突然去世了,我好难过”。我随即致电过去,潘婕正在外景地强忍悲痛,准备化妆拍戏。她说:三天前还和姥姥通电话,聊的海阔天空。
她说:姥姥去世前十分钟,还对医生说,你们服务态度真好。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近几个月来,我的心已经被一次次刺痛,电影百年,老人们好像相约而去,苏里、苏云、王炎、聂士昌……现在是黎莉莉了。
每次参加悼念仪式,从老人们身边走过,总觉得他们走的很安详,慈眉善目,好像是在浅睡、午休,隐隐能听到他们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
我对潘婕说:我们好好工作,好好活着吧,像他们一样。
在今天这个群星闪耀的年代,黎莉莉的名字并不被多少人知道,连同她的父亲钱壮飞,弟弟钱江,都很少被人提起。
但是,当我们书写影史、历史的时候,这些名字是不可以遗落的。稍有历史常识的人,便会知道钱壮飞的传奇经历。
1927年11月,周恩来抵达上海,创建了中共隐蔽斗争的情报保卫机构———中央特科,并决定派得力可靠的干部打入敌人内部,直接获取情报。李克农、钱壮飞、胡底等同志便巧妙地进入了敌人的要害部门。钱壮飞因“奉公守法,勤勤恳恳”,懂美术又写得一手好字,受到了国民党CC系头目徐恩曾的器重,被任命为机要秘书,于是,四面八方、上上下下发给徐恩曾的电文,都要钱壮飞“经手”。
有人说,蒋介石给徐恩曾的秘密指令都是共产党先过目的,这话不是戏言。1931年4月24日,中央特科的负责人顾顺章在武汉被捕、叛变,到了25日,钱壮飞处一共收到六封电报,指定徐恩曾亲译,已秘密掌握了密码本的钱壮飞拆译了电文,知情况十万火急,即刻通知李克农、胡底等同志,在周恩来指挥下,党中央机关在敌人袭击之前迅速撤离隐蔽,钱壮飞处理完一切事务,安然脱身,回到了中央苏区。
其实,钱壮飞的才华还不只于此,1926年,他和自己的夫人张振华、自己的女儿黎莉莉一起出演了电影《燕山隐侠》。
黎莉莉回忆说:“在影片中,我妈妈扮演我爸爸的母亲,我扮演爸爸的妹妹。有一场戏,爸爸的父亲要赶他出家门,爸爸的母亲舍不得儿子,只是哭,我拖住哥哥(爸爸)不放,不让他走,也要哭,但是我哭不出,反而笑。因为我觉得我拖的是我爸爸,嘴里却叫哥哥,很可笑。这场戏拍了多次不行,我妈妈生气打了我,我真的哭了,最后拍成了。”
1929年6月,钱壮飞回到红都瑞金,又设计了中央大会堂,八角形,酷似红军八角帽,土木结构,是山沟沟里的“现代化”建筑。很少有人知道,设计师钱壮飞是医科学校毕业的,主学外科。
钱壮飞长征时牺牲于二渡乌江。父母奔波于革命,无暇顾及子女,黎莉莉13岁时便考入黎锦晖先生所办的中华歌舞团,唱歌跳舞练基本功。当时,她叫钱蓁蓁,后认黎先生为义父,遂改名叫黎莉莉。直到晚年,她还清楚地记得她登台演出的第一个节目是《可怜的秋香》。
2003年4月,88岁的黎莉莉老人在接受我们采访时还回忆说,她在《可怜的秋香》中扮演羊,而且是一个人扮演小羊、中羊、老羊三个角色,主要任务是跟在秋香身后,和着音乐的节奏不断地爬。
她还能背出他们在香港演出歌舞剧《春天的快乐》时由她朗诵的引子:“可爱的春天,她把我们的世界装点、装点,装点得十分美丽、新鲜。你看那青山绿水,衬着红日蓝天,那嫩草繁花点缀着莺莺燕燕,好啊!好一个可爱的春天。”
那时的她,童音嘹亮,国语纯正,身穿前绿后黄的长旗袍,回身之时,台下满堂掌声。三年以后,黎莉莉进入电影界,先后出演过《小玩意》、《大路》、《体育皇后》、《狼山喋血记》、《塞上风云》、《天明》等二十多部影片。
值得高兴的是,与她合作的导演孙瑜、费穆、应云卫都是人品艺品俱佳的艺术大师,这使她受益匪浅。
黎莉莉与孙瑜合作过六部影片:“孙先生是我的启蒙老师。我的表演不怎么样,虽说有我自己的气质,比较活泼、粗犷,有时却演得砸锅,还常常因演不好戏闹小孩脾气,有人说我拖了孙瑜的后腿,可是他却不灰心,总是勉励我说:‘不要紧,失败了再来。’”
上个世纪30年代,中国银幕上中西混杂,莺歌燕舞,光怪陆离。拍摄于1934年的《大路》却直面现实,将镜头聚焦在一群筑路工人身上。苦难重重,意志更坚,他们唱着《开路先锋》,表现着部分中国人为民族生存不怕牺牲的精神。
另一部黎莉莉主演的影片《体育皇后》,则在银幕上体现了健康向上之美。黎莉莉曾对我们说:“孙瑜先生的意思是要借这个新兴的力量把才子佳人都赶下舞台去。”
那时的黎莉莉,游泳、跳水、开车、骑马样样都行,拿过短跑冠军的她演起《体育皇后》得心应手。
新兴的力量的确刮起了清风,混浊的影坛透出缕缕霞光,哪里知道,混浊之风岂止是上个世纪的事情,积极与健康对今天的电影都还是奢望。
1990年7月,孙瑜先生仙逝,此前半个月他刚刚给黎莉莉写过信,信上说:“我向马克思报到的日子也不会长久了。”“老年人(包括你)应该‘知足常乐’也,一笑!”得知孙先生离去,黎莉莉还是把没有写完的回信写完了,只是没有邮寄。信上说:“得知你身体健好,生活平静,我感到放心……”
1936年,黎莉莉参演了费穆先生导演的抗日影片《狼山喋血记》。说是抗日,只是隐喻而已,那时的上海是不可以公开抗日的。打狼就是抗日。
这是恶劣环境之下聪明的选择,这是文弱知识分子的血性和刚烈。“文革”时,这部伟大影片被冠以“国防电影”的坏样板,幸亏“旗手”江青曾经在片中饰演了一个配角,黎莉莉情急之下,道出真情,吓得“工宣队”慌忙扯下满墙的大字报。
因为要抗日,片中的《打狼歌》高亢嘹亮:“东山有黄狼,西山有白狼,四方人呐喊,遍地举刀枪。”“情愿打狼死,不能没家乡!”
“费穆先生很有学问”,2003年4月,黎莉莉对我们说。
“费穆先生说,一个演员的外貌是次要的,艺术的美是主要靠演员塑造出角色的灵魂。”
在浮华喧嚣的时代,银幕上浓妆艳抹,极尽夸张之能事,费穆先生默默地追随着艺术,他的《小城之春》成了中国百年电影一道亮丽的风景,拍摄完50年后开始被人推崇。
他曾经说过:“有人批评我,说我的电影不容易接受,叫好不叫座,怎样才能算真正的成功?用物质上的成功作为评判的标准未必正确,我不在乎,我绝不会为了人家的喝彩而拍电影……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只是,有时候我会觉得很寂寞,问题是我的感受,究竟有多少人能了解?”
1951年,费穆先生英年早逝。
解放后,黎莉莉曾经在《智取华山》中一丝不苟地演过一个小角色,随后,运动纷至沓来,命运可想而知。
2003年4月,在我们结束采访之前,黎老说:“我有时候看现在的电影,一个是露肚脐儿,一个是打架,没有什么思想给你。我想写封信给电视台,现在也要有现在的思想,完全为了商业,这是一个问题。”
我当时心里暗笑,电影的事为什么给电视台写信呢,回家打开电视,细看两天,的确觉得这信该是一式两份。
一个美国人问我,“你们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有那么好的电影,现在为什么没了?”
我说:“因为那些人没了。”
我想,已在天堂的黎莉莉老人并不在意我们的眼泪,所以我们最好用回忆和思考来怀念她。
黎莉莉,生于1915年,卒于2005年,享年9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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