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地下乐队会遇到一些奇怪的提问者。比如一个刚刚从李亚鹏或孙悦那里回来的戴蓝色窄幅墨镜的娱记,怀里还揣着企宣通稿和红包,突然被编辑派去采访这帮愤怒青年,他/她因此兴奋,对对方的发型、收入、性态度和祖籍产生浓厚的兴趣,并尝试着打听认不认识吸毒者,以及打算什么时候被全国人民接受……结果通常是这样:那个尽可能客气的被采访者终于得到释放,在背后大骂这个呆鸟,而呆鸟回家去写了一篇稿子,说好有个性,原来摇滚乐不光是愤怒啊,原来也有爱。
愤怒是因为爱。这个道理好象并不被普遍接受。因此又出现了以下的情形:一个人去采访地下精英左小祖咒,刚问完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就被对方反问:你听过我的音乐么?什么?没有?现在听一首吧,戴上耳机,我给你开大音量。该记者听了5遍,说声谢谢再见,慌忙回家了。
如果大家对艺术家的兴趣集中在姓名、花边和爱好上面,那么地下乐队有理由让大家失望,甚至说对不起我没法回答你的问题,我是混地下的。人们于是知道,地下那片的风景比较封闭,对出名的诱惑爱理不理,说话不客气,眼神和打扮都是古怪的,他们的价值观和大家不太一样……以此推理,想扮酷的孩子只需要把自己弄得又穷又吓人还拒绝被了解,就够了。但从逻辑上看,这实际上只是结果,而不是原因。如果社会真的还有一点空间留给怀疑物质主义的人,留给爱好不同声音、奢谈自由的人,留给固执地坚持自己想法的人,那么他们产生不同的美学,并选择不同的表达方式就很正常了,他们会继续拒绝那些浮光掠影的了解,因为那其实不是沟通而是扭曲。
好在交流开始了。地下乐队希望人们关注他们的音乐而不是生活状态,这要求并不过分。从2000年夏天的西单文化广场音乐周开始,越来越多的人撞到了地下摇滚的枪口上,据说有近10万人参加了这场长达一周的露天演出,有人砸吉他给大家看,有人裸奔未遂,很多不被习惯接受的发型和服装出现在西单。当然,这只是一般的摇滚乐演出,地下的还没有来。住在莱茵河.声场、开心乐园、豪运、CD Cafe、火山、橡树、藏酷等酒吧附近的人发现,那些定期不知从哪些角落钻出来的怪人中,也开始出现一些可以允许进入写字楼和政府办公楼的面孔,他们是某人的朋友、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以及看了报纸后心血来潮的周末夜行人。有时候,像崔健这样的巨星,在帮助新兴中产阶级怀旧之余,也会带“舌头”、“病蛹”、“扭曲的机器”这样的地下同行一起玩,他们暴露在以宽容和善于接受新鲜事物著称的人群面前,而后者,虽说没空去创造什么,但还算有心情看个究竟……当然,更多被荷尔蒙和广告拉到摇滚偶像附近的观众,在欣赏“瘦人”的活蹦乱跳和“唐朝”的传奇光环之余,也接触到了偶像的反对派。
这些事情发生在2000年,这一年的最后两个月,地下乐队甚至在网站的宣传活动中进入了十几所高校。人们诧异、好奇、反感或激动,刚刚把他们淡忘,又遇到了2001年轰轰烈烈的演出季节——开春以来,地下乐队突然遭到前所未有的曝光,来自马来西亚、港台、欧美和祖国大陆的记者把采访机伸到了他们集中居住的地方,并率领观众进入了狭小、轰鸣和烟雾腾腾的演出现场。站在摇滚和商业之间的专业人士认为时机成熟,增加了操作类似演出的精力,那些像垫脚石一样的摇滚杂志、摇滚乐评人、摇滚经纪人都不敢相信,自己花好几年的时间垫起来的摇滚青年群雕,就这么容易地得到了主流文化的眺望。那个渐渐成熟起来的地下文化,一边自己组织演出、自己发行唱片、自己分享快乐,一边也开始向陌生人做出相关的解释,例如,噪音经过控制,早就是音乐的一部分了,例如,不唱自己的歌的乐队根本就是娱乐而不是表达……
是的,娱乐和表达是两回事。2001年初,几个地下乐队在银川一体育馆演出,主持人笑眯眯地请“舌头”的主唱向宁夏人民问声好,该主唱感到莫名其妙,慢吞吞地自行下台,走人了——接下来他听到两个工作人员谈论第二支登台的乐队:“啊呀,比刚才那个还难听!”很遗憾,地下乐队并不是为了让别人感到不适才组建的,但是如果你有一个想法和别人不一样,那么你是一意孤行呢还是适应环境呢?选择前者,就只好也选择了地下。真实的事物总是各不相同,并不一定适合娱乐,地下乐队开始获得更多的机会与社会习惯的观念发生冲突了,并且,以自己的方式。
“他们为什么不做一点小小的让步,打扮得通俗一点,把旋律做得好听一点,多上上电视,让更多的人了解呢?”那么他们又为什么要做这一点小事,为了更小的目的?地下作为后果,有一个前因就是,我们应该像我们希望的那样生活,哪怕别人不喜欢,我们应该在我们自己的美学上前进,哪怕被主流的美学彻底否定。在《北京青年报》这样的大众媒体上,人们看到地下乐队的演出预告,那些名字本身就够不合作,多数跟愤怒、偏激和怪诞有关,这不够和谐博大,但是那些名字的主人认为,这刺激性、不常见、有危险的东西自有其合理性,只不过,长期被单一和僵化的另一种东西给掩盖了。何况——再说一遍——愤怒是因为爱,人们习惯了把不满停留在牢骚上,社会就完蛋了。
这样,传闻和猜测层出不穷,像麻辣烫一样混乱地传播。有人说不好了,他们在演出中脱裤子了;有人说天哪,那厮的文身真吓人;有人捂住耳朵,说我怎么就是听不懂……在一些人看来阳光明媚的东西,被说成是地下和阴暗的角落,实际上,不就是不同的观念么?地下乐队有时候也会问,为什么不能文身?为什么要相信广告?为什么一定要结婚?为什么一定要在电视机前睡得昏死过去?要我说,那些不拿自己脑袋想事的人,那些没有勇气实现自己愿望的人,才是阴暗的角落啊。
以前的摇滚乐,给了大众一个错觉,好象这种娱乐方式仅仅是因为太陌生,才没有得到群众的喜闻乐见;现在摇滚乐内部的斗争呈现出来,地下乐队说,就算娱乐,也要在颠覆性的规则中娱乐——颠覆古典音乐的高高在上,颠覆传统听觉的四平八稳,颠覆人云亦云,颠覆人造明星对我们心智和感情的污辱,颠覆不创造和不自由,颠覆体制化对生活的渗透,颠覆没有尊严的人性,颠覆装饰和模式化的声音对真实的篡改,颠覆没有活力的伪健康伪文明……哼,把原来应该有的简单的价值,从音乐中弄回来。
所以地下乐队并不仅仅是没有出名的乐队。以前那些苦尽甘来,终于做了符号式明星的同行,既然已经不再进取和坚持,就可以认为他们从来也没有地下过。地下乐队是态度强硬,音乐界于主流摇滚和先锋音乐之间的乐队,让很多人听到作品是他们的愿望,但不是主要的愿望,他们首先希望做自己想做的,他们有一些与众不同的风格和激情,这值得坚持。首先。不论是强调生活态度、社会理想,还是强调艺术探索、形式冒险,地下乐队都在强调被主流捂住了的东西,强调,就显得极端,但这极端在他们看来,却又非常正常——不就是从常识和规矩中返回到自然和本性中去吗?
“在你的压力下我宁愿死而不是活着,在你的设计下我宁愿死而不是活着。……在你的社会价值观下我宁愿死而不是活着,在你的传统之下我宁愿死而不是活着。但我还是宁愿活着。”这是瑞典乐队Refused(拒绝)的几句歌词。你是觉得有种呢还是觉得不妥?你是觉得新鲜呢还是觉得危险?你是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呢还是觉得遥远和幼稚?总之地下乐队是宁愿活着的,但要活得有意思。希望这不是与你无关。颜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