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去香港,终于在影院里看了《Gangs of NewYork》。之前虽看过影碟,但那只不过是看电视,在影院大银幕上所呈现出的丰富细节,是小小电视屏幕所无法比拟,那才叫真正的看电影。
香港把这部电影译做《纽约风云》,而不是直译作通行的《纽约黑帮》,深得我心。我相信,从此片中看到“风云”还是看到“黑帮”,对其评介就会截然相反。把它译为“
风云”的译者,一定与我心有戚戚焉。
这部电影虽然名为“Gangs of NewYork”,但斯科塞斯醉翁之意并不在黑帮,而在乎这些黑帮所争斗于斯的1863年的纽约,在乎美国诞生于斯的那个污血横流的街头。
在黑暗中绵延的两个多小时的长度里,每当镜头从那些主人公们的身上移开,都立刻变得激动人心起来。当镜头从英俊的莱昂纳多·狄卡普里奥身上移开,从卖弄演技的丹尼尔·戴·刘易斯身上移开,从美丽的卡梅隆·迪亚兹身上移开的时候,就开始聚精会神地凝视着:
1863年,纽约,污血,美国的街头。
镜头坚持频繁地从主人公身上挪开,去打量那个充满血污的时代的所有细节:“黑人杂居的废弃的啤酒店的地下室;多为破败的三层楼建筑的纽约贫民区;在迷宫般的下水道系统里出没的‘沼泽天使’之类的亡命徒帮派;专门收罗十来岁未成年杀手的‘拂晓少年’帮;独来独往、横行不法的‘城郊恶棍’帮,……投入战斗时用长棍挑着一头死兔当做旗帜的‘死兔帮’;……饿老鼠和狗乱窜的斗鸡场;呼卢喝雉的赌场……”(博尔赫斯:《作恶多端的蒙克·伊斯曼》)这些才是这部电影真正的主人公,至于那个为不少影评人所诟病的“老套的复仇故事”,只是一个借以引出这幅令人激动不安的图景的线索。
看碟时,我将其中一个镜头来回看了很多遍,这个感人至深的镜头甚至在我复述它时都情不自禁热泪盈眶。我曾写过一篇关于这部电影的观感,特别描述过这个镜头:“纽约港口,镜头从主人公离开的背影转开,默默地注视着一队刚登陆就被拉去当兵的移民,在参军的表格上签字,穿上军装,领到武器,与忧伤慌张的亲人告别,排着队登上即将开往战争前线的轮船。一具被吊起的棺材伸进镜头,镜头随之移开视线,船下,被运回来的成百具棺材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这是风起云涌的美国内战中一个不被人察觉的1分多钟,那些沉默不语的生命仿佛就在这1分多钟里完成了他们在美国的全部过程,迅速消失,被人遗忘。”(《记住这些贱民》)
在影院里重新看到这个镜头时,仍然不得不将热泪憋回血管。
果真是让斯科塞斯憋足30年的电影,现在这个版本所显示出来的磅礴激情,令我毫不怀疑既算是那个增加了1个小时长度的版本,它也一样会令我坐立不安。
激动不已地走出影院,影评人的毛病却令我忽然联想起国内的话题电影《大鸿米店》来。在被禁之前,发行公司为我们放过专场,我由此成为少数看过这部电影的观众之一。但我并未因此感到庆幸。其实看完这部电影,我觉得黄健中在其中表现出难得的斯科塞斯式的野心,企图描摹中国上个世纪20年代的时代图景,重新解释那段阴沉的历史。电影里,镜头也有几次蓄意从主人公身上挪开,望向初初在封闭小镇安静的天空生长的浓烟,望向灰暗的江边,让巨大的锤声一次次砸向主人公及观众的耳膜。但遗憾的是他的镜头不愿意从主人公身上挪开,与那个时代的图景相比,他的镜头更迷恋那些所谓表现人性之恶的陈词滥调。本来,电影中出现的饥民场面完全可能成为一幅与《纽约风云》同样激动人心的流民图长卷。但可惜黄健中似乎在严格按照某种理论框架他的这部野心之作,使一部可能会成为中国影史上激动人心的史诗性作品沦为图解历史的电影作业。
或者黄导真的可以借机对《大鸿米店》回炉再造,补拍足够长度的镜头,让那些镜头从陶泽如石兰们身上移开,凝望:1920年,雾锁山城,中国在污血中痉挛。
一切都只是假设。关于中国的斯科塞斯,也是假设。其实我不需对《大鸿米店》抱有幻想,只要假想一下,将来有一天,能在内地的影院看到《纽约风云》,应该就满足了。钭江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