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意说,《世界》是近年来最好的中国电影,而非“之一”。这种武断,并非源于十足的自信或对所谓“艺术片”的追捧,而是因为它让我想起了一个陈旧而不切实际的问题:一个人为什么要拍电影?
《世界》公映之后,票房受到了媒体的集中关注,“票房惨淡、经不起考验”之类的评价不绝于耳。它不仅是对一部影片的常规报道,具体到《世界》,其隐含的思路是:浮
出地表的贾樟柯,戴着光环的贾樟柯,和普通观众的关系如何?会不会再现第六代“见光死”的命运?
随着中国电影举起产业化的旗帜,随着张伟平、冯小刚等人的鼓噪,票房决定论近年来甚嚣尘上,高票房成了某些电影人的兴奋剂和拒绝批评的借口。一个多方合力作用出来的商业结果,竟然成了衡量电影与观众距离,甚至电影好坏的“客观”标准。其实,看似客观的票房不过是媒体手里一卷伸缩自如的软尺,它的刻度没有评价标准可言,衡量张艺谋的时候,它象征过度炒作,衡量贾樟柯的时候,它代表远离观众。打着票房的旗号吹捧或抹杀一部电影再容易不过,票房决定论的逻辑简单得令人心寒——电影只有成败,没有是非,只有结局,没有因果。
关注在现代化进程中漂流的底层人固然是《世界》令人敬重的主题,然而它的独特性在于,关怀并非痛心疾首的道德姿态,而是创造性地隐藏于对人与世界关系的重新解读之中。《世界》有一个精巧的构思,主人公们生活在一个名叫“世界”的公园里,却觉得自己被放逐在世界之外。“不出北京,走遍世界”的广告语、缩微景观、头顶的飞机、友人的远行,既是淡淡的嘲讽,也是隐约的希望,一再提示着他们和外面的世界若有若无的联系。幸运的是,贾樟柯并未一味沉醉在这个令人心动的创意里做概念游戏,他的镜头变得丰厚,迎着人们的命运敞开,接纳了一个变动中的当代世界,这个世界整体上充满了让人无所适从的悲剧性,然而辗转于风沙之中的人生固有的微妙复杂,又岂是一个悲字可以了得。传统的线性故事在影片中被分解为一个个无始无终、不断变化的人物关系,但依然保持着叙事的流畅,说《世界》的情节“破碎”、“难懂”,我以为倒是一种更难懂的论调。至于那几段倍受质疑的Flash,的确可以做得更好,但绝没糟到败坏全片的地步,它有效地调整了影片的节奏,明确了隐含的主题。演员我想无须多说,赵涛、王宏伟等人与流俗迥异的出色表演,一向在贾樟柯的电影里拥有丰沛的生命。
回到开头的问题,一个人为什么要拍电影?我相信作品的产生,都是作者在自觉或不自觉地与时代、与世界建立一种关系,从中可以看到作者的思想能力和技巧能力。贾樟柯是如今少见的有头脑的导演,他以一种鲜活的质疑姿态直接进入了当代世界,并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像《世界》这样真正与人有关、与时代有关的电影,久违了。
其实,并不存在一个超越个人、超越国家之上的恒定“世界”,世界就在我们移动的目光之中,在我们聚散离合的关系里,在我们或远或近,以及说不清远近的距离里。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就拥有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所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