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一部用心之作,怕的是叫喊于生人之中而默无回应。从这个意义上讲,贾樟柯是幸运的。有影院因为《世界》票房不佳将它下档,也有影院联合起来支持它长线放映。有观众说它晦涩难懂,有观众沉醉其中。有人说它不如贾樟柯以前的作品,也有人说它是贾樟柯最好的电影……评价两极分化,而且都是非常认真的评价。这也是贾樟柯的幸运,观众的“世界观”异乎寻常的严肃。《世界》的意义,不仅在于它是贾樟柯摘掉“地下”标签,获得公映许可的首部作品,更重要的是,它呈现了新一代电影人的创作思路和审美取向,它
在中国电影产业化的道路上发出了不同的声音,它以提问的方式介入了我们的生活,并期待所有人的回答。正如《世界》的片尾所说,一切“刚刚开始”。
4月8日晚10:30,贾樟柯等《世界》的主创接受了记者的采访。一连几天的密集宣传使几位主演满脸疲倦,说话几乎像是在背课文,听不出什么感情色彩,唯有贾樟柯,虽然每天只睡三个小时,还几乎都是在飞机上,但依然两眼炯炯有神,讲话滔滔不绝,然后不好意思地问演员们,“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演员们形容贾樟柯为“超人”,而记者眼中的贾樟柯更像是《指环王》中的“霍比特人”,个子矮小,却精力充沛,有满腔热情和抱负,而且韧性十足,勇往直前。
◆《世界》关心的是现代化进程中人的状况
记者:《世界》把视点放在世界公园这个想法很巧妙,请问你第一次到世界公园是什么感受?
贾樟柯:我第一次去是1993年,那时候北京的世界公园刚建好,我到北京读大学,爸爸、妈妈来看我,我们一家人一起去了世界公园。刚去的时候觉得挺好奇,不需要护照和签证,一天的时间可以从法国走到美国、从美国走到埃及,很玄妙的感觉。后来慢慢地对世界公园有一个新的理解,我觉得中国人一直保持着融入到世界的热情,到今天也这样。现在在街上我们会看到很多房地产楼盘——罗马花园、威尼斯水城、温哥华森林等等,我想,在飞速的经济变化中,慢慢折射出我们自己的文化信息的衰落,这是很可惜的事情。于是世界公园变成了我的一个灵感,我想通过它讲讲在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人的情况,我们可能应该多关心一些为现代化付出成本的人,这部电影主要是想谈这个问题。
记者:《世界》反映了“北漂”的生活,你也是“北漂”的一员。
贾樟柯:我1993年来到北京,我觉得“漂一代”这个说法特别诗意,的确表达了这么些年在城市中漂动的感受。一是我们离开了土地、家乡,离开了我们熟悉的东西,提着一个铺盖卷,来到陌生的地方。另外我们也离开了一个体制,不像我们的父辈那样在机关里重复地生活,我们要寻找新的生活空间。第三是离开家庭,刚来的时候,走在街上,看到很多亮的窗口,你不知道哪个是自己的,慢慢地找到了新的朋友,找到了家庭,要在这个城市扎根,这种孤独感不是别人能体会到的,我很早就想拍一部《世界》这样的影片。从北京申奥成功以后,能感受到经济加速度地发展,我觉得这种发展在某种程度上会有一种伤害性,会伤害到个体的利益和个体的精神,这就让我更迫切地想把这部电影拍出来。
记者:《世界》从去年的威尼斯电影节开始,已经走了很多地方,各地观众对这部电影的感受一样吗?
贾樟柯:我觉得还是有一些差异,比如我们3月18日在多伦多进行北美首映时,大家交流的时候更多地关心宏观的问题,比如快速的现代化过程跟个人之间的关系,比如从文化的角度看,经济的现代化是不是一种真正的现代化,是不是我们还需要一种个人的现代性。此外人们对电子乐,对新的媒介非常敏感,包括Flash,非常热情地谈论这种新的电影方法。而我们在香港和深圳首映时,很多观众会具体到电影的细节,比如男女主人公感情方面,成泰燊是不是应该和两个女人产生关系等等。
◆观众已经15年没有看到中国电影美学的发展了
记者:这次《世界》公映宣传攻势非常猛,你们15天跑11个城市,你是否担心这种“炒作”会起到反作用?
贾樟柯:我还没有顾得上想这个问题,我们要配合院线的宣传。我现在平均每天只睡三个小时,走了这么多地方,一是为了宣传影片,再一个是真正和观众进行了交流,我的电影从来没有和观众直接见过面,这种互动和交流对我重新思考我的制作,对我未来制作的参考性非常强。我倒没有想到过这么宣传是否会有反作用,只是觉得沟通是很重要的。
记者:为什么会想到在《世界》中用Flash和电脑特效?
贾樟柯:电影讲的是年轻人的故事,原来的灵感是在影片中用手机短信作相互之间沟通的方法。在开拍之前我就想,怎样去表现手机短信呢?电影不是文字,要落实成影像其实有很多简单的办法,比如直接对着手机拍,还有一种方法是男女主演一看手机就打字幕,但是后来我觉得这些方法太死板,于是就想到Flash,把短信的内容变成Flash,也把人物内心的感受表现出来。而且Flash也是时代的产物,是年轻人非常喜欢的语汇,会增加电影的时代感。
中国电影最好的状态应是一种纯自然生态,不单是商业气息很强的影片,也应该有一些能够表达我们的真情实感、表达我们在这样的环境中遭遇的影片。可能很多人对年轻导演的创作还很陌生,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我们进入中国电影工业并不是很顺利,像我拍到第四部影片才获得允许进入到院线中。所以我觉得对不同的影片应该有不同的标准,就好像以前我们认为电影从来不需要商业属性一样,我觉得也是不公平的,应该用多元的思维对待不同的电影。
此外,我觉得我们中国人看电影太紧张,总是说看得懂看不懂,你的电影投资多少,能不能收回来?也就是说大家不习惯放松地享受一部电影,不是那么轻松地接受电影中的情感。中国电影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包括年轻导演也有开拓《世界》这一类型的电影市场的责任和任务。正因为如此,才会有我这次15天走11个城市,去介绍我们的影片。
我认为,一方面我们坚持多元价值的表达,一方面我们又不拒绝商业。对我来说,市场也好,票房也好,我们不期待《世界》有奇迹,但是我们也不抗拒在工业渠道里推广电影。不仅是观众要轻松地看电影,我们做电影也要轻松,不要有这么多压力,有也没用。
◆《刺青时代》今年冬天开拍,2008年将拍《小武2》
记者:《刺青时代》什么时候开拍?
贾樟柯:《刺青时代》是我下一部故事片,在这之前我会把纪录片《静物》拍完,那是一部小成本制作,希望5月底《刺青时代》的剧本可以完成,然后去做送审、立项工作,到冬天的时候可以开机。
我上大学的时候就看了《刺青时代》的小说,我一直想拍一部20世纪70年代不良青少年的故事,后来我的一个朋友买了版权,她和我沟通,觉得剧本很合适,又勾起了我那个时代的回忆,然后就决定合作了。
记者:你觉得改编别人的剧本和自己创作有不同吗?
贾樟柯:还是有差距的,自己做编剧的时候,剧本可以不要那么完整,有时候几行字、一个大纲就可以去拍,甚至有时候直接引进一个分镜头的构思在里面。现在和编剧合作,还是要从文学剧本着手。另外,有一些作品比较适合导演自己改、自己编,而有一些作品公共经验非常强,和自己的生活经验并不是很密切,但是自己又有想象在里面,我觉得和编剧合作是个好方法。在此之前,我和苏童、毕飞宇都有很好的合作,和他们合作对我来说是一种新的经验,可以互相启发、互相推动。
记者:现在演员定下来了吗?
贾樟柯:男演员比较难找,因为主要是男孩子的戏,剧中人物有两个年龄段,一个是14到16岁,一个是19到22、23岁,在这个年龄段中国的男演员比较少。还有是女演员,女主角的年龄比男主角大,苏童提议由赵涛演,因为他们认识,也看过《站台》,觉得由赵涛演比较合适,我觉得应该也可以,所以现在初步定赵涛会演《刺青时代》。
记者:为什么你的每部电影都有王宏伟?
贾樟柯:因为每部电影中都有一个适合的角色可以由他来演,而且从《小武》开始,我们共同创造了一种电影,如果说拍一个电影好像是一个家庭聚会一样,那么王宏伟不来就好像缺了一口人,会让我心里不踏实。
记者:王宏伟还会继续出演《刺青时代》吗?
贾樟柯:我还不知道,也许演赵涛的父亲吧(笑)。《刺青时代》主演是年轻人。在《世界》中,因为我和成泰燊有十年之约,所以王宏伟只能演一个民工。但是我们会拍《小武2》,会把当时的演员都找回来,电影打算在2008年拍,因为那年是《小武》诞生十年。
◆从地下到地上,可以调动各种资源,我的想象力被打开了
记者:《世界》公映,你从地下浮出地上,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贾樟柯:最大的感受是从创作角度讲有了更大的自由度,因为以前的电影是在秘密状态下拍摄,是不合法的拍摄,我们无形的压力非常大,也不能调动太多的资源来配合拍摄。现在《世界》是合法的拍摄,我觉得整个摄制组的状态都非常从容,我们可以调动各种资源,努力做到最好。此外,以前拍摄不能动用公共资源,有很多想法是受限制的,一想到要动用一条街、要和部队联系等,我们就要改剧本。但是现在我可以想象战争的题材、需要资源配合的题材,包括历史题材,我的想象力被打开了。
记者:王小帅在《世界》中客串了一个角色,你们这种合作会更多吗?
贾樟柯:会的,我觉得我们年轻导演应该更多地沟通,讨论中国电影的问题,包括我和小帅私下也有很多交流,他来客串是对我的支持。我觉得导演之间会越来越融洽,大家的目的是一样的,包括和第五代导演,我们都是充满善意的,可能需要更多行业的合作。我觉得中国就是缺少很有效、有力的行业合作,缺少导演和导演之间共进退的心理。我觉得应该让一些行业协会弥补电影制度的缺乏,推动行业的进步,推动制度的放松。
记者:大家知道《站台》在你心中的位置,现在《世界》可以取代《站台》吗?
贾樟柯:不能,当然这是私人的感情。法国的一位杂志主编就写了文章,他说《世界》是我最好的电影。今天我收到很多手机短信,很多朋友打给我说《世界》是四部影片中制作最好的电影。但是我和《站台》还是最有感情的。
记者:《站台》和《小武》有没有可能公映呢?
贾樟柯:我们在谈,我相信一定会有公演的一天,只是时间的问题。
记者:你平常看什么样的电影?
贾樟柯:一部分是老电影,因为专业的原因。再一方面就是最新影片,因为经常去国际影展的缘故。总之,商业电影之外的电影看得比较多。当然,商业电影中有一些导演和作者我也一直在关注,像杜琪峰,我认为他改变了香港的电影美学。此外也看美国新的、技术含量高的影片,以了解技术的演进,例如《黑客帝国》。张嘉/文
附:针锋相对的两篇《世界》评论
肯定之声:这个《世界》很精彩 ……贾樟柯是如今少见的有头脑的导演,他以一种鲜活的质疑姿态直接进入了当代世界,并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像《世界》这样真正与人有关、与时代有关的电影,久违了。
贬抑之词:这个《世界》有点闷 ……贾樟柯给了我们什么呢?对下层生活的关注停留在照相的层次上,无非是生活艰难、情感苦闷、飞来横祸等这些在电视台天天都能看到的内容,只不过到了导演这里更琐碎、更含糊不清、质感更差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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