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奥斯汀读书的某一年，系里忽然从好莱坞迎来了一位大导演教授，名为爱德华·狄米屈克。他当时已届七十高龄，一头白发，精神奕奕。由于他曾导演过若干脍炙人口的巨作，如马龙·白兰度主演的《百万雄狮》，伊莉莎白·泰勒和蒙哥马利·克里夫合演的《雨树郡》，罗伯特·米契主演的《火线》，亨弗莱·鲍嘉的《肯恩号叛变记》，史宾塞·屈赛的《山》，系里的学生均因觉得自己与好莱坞拉进了距离而喜滋滋。
上他的课宛如把那些远在天边的梦幻王国纳入了生活。他称蒙哥马利为“蒙堤”，称泰勒为“丽丝”，称鲍喜为“Bogie”，他描述那些已成为传奇的明星的言行点滴，仿佛我们也认识的家人一般。
但是不久，校园出版的报纸就开始讨论这位争议性强的人物：他是著名的“好莱坞十君子”(Hollywood Ten)之一。在上世纪50年代，美国参议员麦卡锡因为恐共，曾发起“非美调查委员会”，用听证会的方式恐吓老百姓的政治信仰，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而且好莱坞受害至深。有十位导演编剧及创作知名人士，认为听证会询问个人政治信仰问题违宪，因而拒绝回答，也因此被判入狱服刑。此后，好莱坞进入“黑名单”时代，每个片厂都拥有共产党嫌疑的黑名单，任何电影都不敢用这些人。后来有些人用假名继续工作，导致某年奥斯卡颁奖，叫到编剧大名竟无人上台领奖，因为得奖的是用假名的道顿·川波。导演马丁·特曾将这段历史拍成爆笑喜剧，由伍迪·艾伦主演《假名》(The Front)。
我的老师狄米屈克英雄式地当上十君子，那一年他被提名奥斯卡最佳导演，声誉如日中天，但他却必须远避英国拍片，以免坐牢。几年后，他熬不住回美，入狱六个月。出狱后虽继续工作，但创作黄金期已过。
更严重的是他曾为委员会指认其他共党嫌疑分子，成为“叛徒”及“告密者”。这使他终身不为圈内人谅解。
在校园里，他憎恶同学问他麦卡锡主义之事。他不愿居英雄，更不愿当叛徒。但是他显然立场偏左。他对我挺注意，听说我从台湾来，第一句话就是：“你不觉得宋美龄是世界上最腐败的女人？”上课交导演作业，他也指名要先看我的，可惜那时我一心一意迷恋黑色电影和侦探类型，完全没做他期待的人文电影。
回到台湾后，有一位流亡巴黎的好莱坞老导演来台旅游。法国朋友帮我介绍，我们在酒吧聊了一晚上，但是我自始至终不敢提我的老师，因为该位老导演就是被出卖的人物之一，他的生平后来在1991年被拍成电影《嫌疑即有罪》，由罗伯特·德尼罗扮演他。他也痛恨提当年。
还有一个人也和我的老师命运相同，这就是前年得了奥斯卡终身成就奖的伊力·卡山。这位因《岸上风云》、《欲望街车》而成为传奇的大导演，当年也说出了不少名字，被视为叛徒。当他高龄领奖时，好莱坞许多人不原谅他，虽然有许多晚辈起立致敬，但嘘声四起，许多吹胡子瞪眼睛的老先生气呼呼地不鼓掌也不起立。
伊力·卡山的生平最近被整理成传记出版。同时，乔治·克鲁尼也将新闻播报员艾德华·门罗的生平拍成《晚安，祝好运》，其中有不少篇幅述及麦卡锡时代，我不禁有时光如梭的感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