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有幸提前欣赏了冯小刚导演的新作《夜宴》，荣幸之至。
冯导又成长了。画面更用心了，构图精美，色彩浓艳。音乐更优美了，中西合璧，风格沉郁。讲故事依旧是冯导的长项，也无功无过。但是观众笑了，为什么？戏剧腔。《夜宴》可以用戏剧腔，因为改编自莎翁的名剧《哈姆雷特》，也应该用戏剧腔，中国的宫廷纷争比之哈姆雷特更为激烈更为冲突，片中亦采用了近年来舞台剧喜闻乐见的舞蹈+面具的形式。
错在哪？台词。写台词，在亲民和艺术间摇摆，私以为应该把艺术性台词做到极致，一如之前的贺岁片把黑色幽默做到极致；念台词，章子怡的台词其实也很好笑，“欲望啊！多少人的生命被它吞噬……”，但是为什么没人笑这段却笑了“诚信为本”呢？章子怡的表演比较高调，与全片整体氛围搭调，而葛优含蓄隐忍的诠释了厉帝的残忍和深情却惹来笑声一片，不是葛优演得不好，而是与影片中的其他人和事物不够协调，还有几分是因为喜剧形象的深入人心。所以我们不妨把演员所有的念白认为是外语，一如我们欣赏《卧虎藏龙》时一样，仅从演员的语调音量表情上来理解台词内容即可。
为《夜宴》和葛优平反结束，下面是我对《夜宴》一片的感想。
色彩
《夜宴》讲了一个复仇和欲望的故事，一个茜素红与玄墨的故事。
茜素红代表欲望，玄墨象征复仇，一如皇宫大殿的颜色设置。
故事有两条主线，爱情和阴谋，爱情是茜素红，阴谋是玄墨。两者的极致都是毁灭性的。
故事中最为突出的不同的颜色是素白，舞者的面具麻纱衣的白——包括太子、青女，婉后登场的白色华服、沐浴后的白色睡袍。我们清楚地看到婉后的蜕变，质问厉帝时的白衣白裙和与太子舞剑时的白色睡袍被仇恨、爱欲、野心和阴谋染成了血一般鲜红，最后则是一袭玄墨衣裙——成为阴谋本身也为阴谋所害。太子是不同的，不同于无邪的青女和嬗变的婉后，他从始至终身着素白，哪怕在千里之外的契丹。太子是纯洁的天真的与众不同的，唯有他的衣服是减法，减至无可再减，连面具也是没有装饰的只有镂空的眼睛和嘴巴，与婉后厉帝层层叠叠的华服完全不同。这就是叶锦添的功力，在《夜宴》这样一部形式与内容并重的影片中，是他的才华成就了冯导。
面具
太子的寝宫中，失望的婉后为太子上了一堂布莱希特理论的表演课，为我们揭示了面具的意义：面具是象征，是符号，更是躲藏和掩饰，是复杂诡秘的宫廷和复仇中不可或缺的自我保护方式。
舞者带着面具，最简单的样式，最洁净的颜色，掩饰着舞者的身份和表情。而他们的身份和表情并不重要，他们只是影片表达形式的组成部分。接受屠戮时，他们是纯白的、无辜的，高洁的，继续着我们并不理解的舞蹈，跳在廊前柱后直到被一刀毙命再旋转着躺倒下去。表演越人歌时，他们是鬼魅的，凄厉的，寂寞的，扭曲着、战栗着，青女毙命后他们便也倒地，不再起身。而太子大战羽林卫时，他们便又如掠阵般地起身继续舞蹈。逼仄的大殿上，他们素白的衣衫和面具格外明晰又鬼气森森。
太子的面具和舞者们的本是相同，都是隐居世外箪食瓢饮的艺术家，但遭遇了越人馆的劫难后，他的面具变了。太子戴上最后一个殉难舞者的面具，随着头颅掉入太子藏匿的水底的那只，面具因为水的侵袭而有了绿色斑驳的印记。太子也因此由遁世的超脱变为弑父之恨和夺爱之仇难以言明的复杂感情。我们数次看到太子戴着面具的特写，太子的双眼明亮地躲在面具之后，闪烁着仇恨、软弱或者爱。
羽林卫也带着面具，漆黑的颜色，狞笑般的造型，象征着死亡和隐秘。
而这类面具的加强版是皇宫大殿内的另一张黑色面具。这张面具比羽林卫的少了镂空的装饰性孔洞，多了几分厚重，而面具的表情则更为狰狞，型类般若。剧中曾两度涌出鲜红的血泪，宿命般地让人惧怕。剧中唯一戴过该面具的是厉帝，但他刚戴上便又摘下，说“它不适合朕，朕要打副新的。”的确，葛优诠释的厉帝的确不像个君王，貌似残忍实则软弱，爱江山更爱美人，终于在登基百天后又荒诞地离开了。私以为这张面具就是哈姆雷特中的国王的灵魂，默默地看着阴谋的发生和继续，默默地为妻子和儿子饮泣。
婉后也曾经带面具，是在打马球的时候。红色的，制作精美的，但仅仅是作为激烈运动中的防御之用。她的高明在于她的脸孔就是一张面具。我想这也是部分观众认为章子怡表演温吞的所在，她表演得角色是一个没有真心话没有真面孔的面具，何以不拿捏着表演呢？相反，章的表演在《夜宴》一篇中体现了更高的技巧更智慧的表达，反映内心的双眼一如青女所说“时而妩媚时而残忍”，而那不动声色的沉着更是表现了对角色的彻底理解，即对面具概念的理解——因为大哭大笑都会让面具破裂的。婉后的面具只破裂过两次，一次是拥抱着厉帝，在他看不见的身后，痛苦地哭着并用力捶打着厉帝的后背——她知道他爱她，但她决不后退，一如面对着惨酷的杖刑说出的两个字：不赦。另一次是太子为她受了殷隼一剑中毒身亡，在死去的爱人面前，婉后发出一声悲鸣——这时镜头远远地退开，我们看到黑暗的大殿上仿佛只有婉后和太子二人，茜素红裹着素白成为玄黑中艳丽而悲哀的一点——她的初衷只是为了保护他，保护自己心爱的男人，然而世事却推着她离轨道越走越远，最终失去了太子。是以“爱别离，求不得”。
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越人歌
“心悦君兮君不知”，一个古雅的表达——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是我在你身边，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厉帝爱婉后，婉后不知。不知厉帝弑兄篡位，几分是为了江山，几分又是为了女人。厉帝用火焰暖心，喝罢毒酒后走到婉后身边，伏在婉后怀中死去。“皇后敬的酒，我怎么会不喝呢”，葛优这里演得过分内敛了些，也许这里的表演可以更加有层次，更加复杂、人性的。其实厉帝是被青女和越人歌感动了的，他是动容了的，所以他下旨厚葬青女。那时他也许发现自己与青女兴许没什么两样，无望地爱着一个人，情愿为她去死。
殷隼爱青女，青女不知，至死也许都不知。青女以为太子死了，不眠不休不进食，殷隼安慰她，从身后抱住她，告诉青女“哥哥心里有你。”只此一句观众就都明白了，殷隼对青女的感情是超越一般兄妹的感情的，是爱情。
婉后、太子、青女他们的三角关系不同于以上，她们爱他，他也完全知晓。而太子确是如此懦弱的一个男人，他的父亲娶了他青梅竹马的婉儿，他逃遁吴越之地专心音律；他的叔父弑其父夺其所爱，而他回到宫殿上见到成为婉后的婉儿却又责备她折磨她愿她而不是果敢地复仇。流放契丹使得太子坚强了，而他的离去却一定程度上使得婉后篡位、青女死亡。
分别说说两个女人。我们不知道青女是真的什么都不懂，还是什么都懂。她如此单纯的爱着太子，可笑地盼着用梦境与太子相遇——顺便一提的是，那场戏我笑了，因为周迅已经不是五年前还是更早时候的小太平了，她不再能眼神明亮地向往着心爱的男人让银幕外的观众为其喜爱、激动近乎泫然了。巨大的屏幕把她的皮肤状态显露无遗，而她尽力收细的嗓音也与青女这个角色相差甚远。然而她又似乎什么都明白：她说她不喝酒，她说她不疼，但她支撑着唱罢跳罢，她说婉后没有爱。婉后是有爱的，剧中的男人都为她而死。她的悲剧在于她无法和太子在一起。开篇她和太子的双人舞般的打斗证明两个人是有默契有爱情的，而命运离间了他们，她是他的母后，她有责任规劝他，告诉他“太子不应当是杏花春雨浸泡出来的寂寞歌手，而应当是君临天下、雄视四方的男子汉”，而太子依旧沉溺表演以艺术家自居。有一句话说得很好，宫廷里的女子不属于爱情，越争夺就越失去。婉后在朝代更替、阴谋、权术中绝望着，而绝望过后迸发出的巨大能量如同火一般纵情，燃烧掉一切，包括她自己。我们都相信，在太子死前呼唤她婉儿时，她更希望自己只是个爱上王子小小越女，而不是母仪天下的红衣女皇。
说越人歌就必须提到音乐。奥斯卡最佳配乐获得者谭盾再度让人震惊。两个版本的越人歌，腾格尔的悲壮雄浑如泣如诉，周迅的则是绝望、无奈与挣扎。谭盾似乎喜欢用典型的西洋乐器表达浓郁的中国风情，《卧虎藏龙》时是马友友的大提琴，《夜宴》则是朗朗的钢琴。琴声时而暧昧——厉帝为婉后按摩，时而紧张——羽林卫屠戮越人馆，时而柔情——婉后太子二人双人剑舞，千种风情都由一架钢琴述说。片中的配乐实在是绝妙了，建议所有感兴趣的人都要听一听《夜宴》一片的原声。李苗/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