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佟佟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张国荣离开整整十年了。

　　2003年4月1日，他从文华酒店24楼一跃下，不到一年，他的密友梅艳芳穿着红色婚纱从舞台逝去……2003年，被视为江湖最后一代大佬倌的他们相继离开，金粉银沙的香港娱乐盛世开始斑驳褪色。

　　什么叫大佬倌？广东人用来称呼那些粤剧界的殿堂级人物，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香港演艺界沿续的还是自清末以来戏班里的传统。TVB当红的男女艺人永远被人称为小生花旦，而想要当大佬倌的伶人自有一套台型，中环最著名的裁缝张活海最小的儿子也不例外。

　　要当大佬倌，要练童子功，要等，要候场，要熬。张国荣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就出道，要到1984年才红，很多年以后，香港经纪人用来训斥新人的话是“连张国荣也要捱十年”，人人都说他是美少年，饶是这样，还得先拍搞笑片、三级片、《红楼春上春》，在台上唱得兴起，把帽子丢下去，被人嘘，更耻辱的是，人家还把帽子扔回来……准大佬倌要等得，熬得，还要“做得”，“眉目如画”有观众缘当然是第一要素，更要敬业。亦舒在1988年的专栏里写他“多累还准时到达现场，一点没有怨言，有时侯发觉他疲倦得眼睛都红了，仍然赶通宵，而且及时完工，接着再归队拍电影”。嗓音不算最好，难得的是祖师爷赏饭吃，格外有舞台魅力，唱片横扫香港唱片市场，成为当时得令的青少年偶像，九十年代，他转战影视圈，电影经典无数，《阿飞正传》《霸王别姬》皆名动一时。

　　不过，要当人人信服的大佬倌，还有最后一关要过，那就是“红得”，一红就嚣张狂妄，难免被人视为骨头轻。张国荣从小在父亲的裁缝店长大，名仕淑女穿梭，自有一种见过世面的磊落，更有一种富二代的风致，体贴细腻，清秀伶俐。

　　大佬倌成名之后更重做派，那不外乎情面、体面、场面。张国荣讲人情，合作过的男女一律成为密友，林青霞感叹在香港找不出像张国荣那样讲情义的人。张国荣更讲体面，年轻成名，生活精致，浅水湾大宅，“很趋时的意大利家具，露台供应海湾全景，床头放着小时候与姐姐的合照，旁边有一具舞蹈艺员的舞台雕塑，井井有条的衣帽间好比小型精品店，还有一角小小的书房，没有发现张先生任何一张自己的照片”。见了长辈会叫SIR，开车在小巷碰上邻居，会把自己的黑色平治四二零轿车停下礼让……当然，他更讲场面，出手豪绰，夜店消遣时看到熟人会无声无息地帮人埋单，看到落难的后辈相中自己身上的华服、手表，看上，就拿去，豪疏大方，一举一动皆有星味。

　　大佬倌要人面要场面，讲究体面，和同行争斗，引发史上最大规模的歌迷纷争，对手宣布退隐，张国荣怎能忍得，1989年9月，他突然在一次公开演出中戏剧性地宣布将退隐，1990年更高调宣布移民加拿大，离开时他接受《号外》采访决绝地说：“这是我最后一个采访。”——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大佬倌对戏剧性的告别姿势有一种特殊的情结。

　　转身虽然华丽，岁月却太过漫长，一个正当盛年33岁的大佬倌怎么可能这么快开始养老，1995年，他食言宣布复出歌坛。 “我就是我，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只是时代的巨轮轰轰往前开，没有人有时间体会他的细致，于是有了无人体会登临意的寂寞。

　　2000年他兴致勃勃邀得法国设计大师Jean PaulGaultier担任整场演唱会的服装设计，长发红裙现身“热·情演唱会”，引发巨大争议，他们说他过气。

　　速食时代来临，年轻的身体被包装靓丽丢出来卖钱，没人在意他们的命运和嗓音，“不过是一盘生意”。

　　慢慢的，他与这个圈子格格不入，他的情绪起伏不定，他开始怀疑自己中了巫术，他说犯病的时候“浑身的肉都要给撕开”，他说“我一生没做坏事，为何这样”？接下来发生的事，所有人都知道。

　　有人问木心，黄金时代会不会再来？他答：不会。因为“人类的黄金时代并不属于人类，而是属于少数人”。

　　香港的娱乐黄金时代，属于张国荣、属于梅艳芳、属于沈殿霞、属于黄霑……缥缈人间，从此再无大佬倌。